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风月寻常》罗再說 文案: 皇城有一小太子,手下结党成群,青梅竹马,好不快活。 他对每个人都冷眉冷眼,独独对他亲手养大的那个小质子不一般。 纠缠十年,耳鬓厮磨,留下的是深情款款,顾盼都在心间上化成酥软。 这是一本甜虐参半的,竹马记事。 家国天下为重,风雨兼程还来不及,哪容得谁爱恨嗔痴。 有关风月,却无关你我。 1.冰山宠妻太子攻x闷骚白月光质子受。 2.竹马情深,双向暗恋,攻受互宠,强强,甜虐参半。 3.慢热,前期治愈。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故炀,淮宵 ┃ 配角:常尽,卫惊鸿,方杏儿,常初,扶笑 ┃ 其它: 第1章 开端   “有关风月,无关你我。”   1.日更,冰山宠妻太子攻x闷骚白月光质子受。   2.竹马情深,双向暗恋,攻受互宠,强强,甜虐参半。   简介:   皇城有一小太子,手下结党成群,青梅竹马,好不快活。   他对每个人都冷眉冷眼,独独对他亲手养大的那个小质子不一般。   纠缠十年,耳鬓厮磨,留下的是深情款款,顾盼都在心间上化成酥软。   这是一本甜虐参半的,竹马记事。   家国天下为重,风雨兼程还来不及,哪容得谁爱恨嗔痴。   有关风月,却无关你我。 第2章 楔子   春去秋来,冬走夏临。   在第七千多个夜晚到来之时,殿内窗扇已被凛冽寒风吹得呼呼作响。   皇帝靴下地龙烧得过暖,薄薄的细汗顺着鬓角滑到脖颈。   他手中捧着的书卷上用朱砂笔批注着文字,密密麻麻,页卷发黄。   宫灯在一日复一日地摇曳着他的影子,映在屏风上。   恰巧今天殿内也透了些风,影子愈摇愈细,晃眼间竟似是另一个人的身影。   皇帝见那身影映在地上,手中的笔猛地停了下来,抬起眼眸看。   笔尖一抹鲜红的朱砂,浸在书卷上,渗透进了下一页。   他还记得当年相见的第一眼。   大裕皇城中,靠近皇宫处,小河边有所著名书院,专供皇家朝堂子弟读书成才,是所特殊的国子监。   望所出学子谓学识渊博,品行端正,其名为博雅堂。   一日,博雅堂天青色的屋檐下,金镂蜿蜒的石柱边,第一次授书结束,笑眯眯的老太傅牵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儿站在讲教处。   太傅手中点断句的木尺还未放下,朝着一群叽叽喳喳十分好奇的小孩挥了挥,示意安静。   等都静下来,才缓缓开口。   「今日新入学一名学生,望各位知长幼之序,尽师门之谊。」   于是,在十多双纯净澄亮的眼睛的注视下,被太傅牵着的小男孩儿,手指捻紧了衣角,反复摩挲,才淡淡开口道:「我叫淮宵。」   淮宵刚说完,太傅便对着站在最边上的一个男孩儿作揖,说,「太子殿下,淮宵是太子府的客人,应当和睦相处。」   方故炀自然是注意到了他捻着衣角,稍显紧张的手,以及故作云淡风轻的神色。   心下一跳,不免觉得有些意思。   他盯着这漂亮小孩儿打量,极致不带一丝情感地打量。   淮宵一身浅靛色长衫,博雅堂的穿堂风吹过他脚踝,衣带飘飘。   绸缎般的长发努力绾起,却似乎因头发太滑一点一点在往下掉。   半晌,方故炀点头,回了个礼,大声地回应:「知道了。」   一散了学,方故炀提前跟其他几个伙伴作了别,见淮宵避开来接送的下人,一个人就往太子府背后的那条街走。   他利索追上去,扳过淮宵的肩,「一起走。」   淮宵眯着眼看他,眼睛跟月牙一般弯,小小的脸上表情生动。   他嗤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小太子跟着又追了上去。   这一追就是很久很久很久。   风花雪月,绵延不绝。 第3章 第一章 第一章   年复一年,夏末秋初。   博雅堂位于皇城地标之一蟠龙脊脚下,那是块在城内地势较高的丘陵之地。   为了就读方便,临时的太子府就建在那龙脊之上。   太子夏日散学时偶尔步行回府,一路晚风作伴。   若是冬日,太子府便派马车来接,系着披风,点上小火炉,倒也暖和。   和蔼的太傅依旧每日满嘴之乎者也什么子曰云云,满意地看着学生们如雨后春笋,仿佛是自己播种下一片绿荫,破土而出竞相拔高。   不过如今正直伏月盛暑,赤日炎炎,宫里边儿发号施令说减皇城役工日课之半,但这博雅堂,依旧是照常行课。   常尽顾不上垂下来的几缕发丝,任由它们贴在一脑门儿的细汗上。   他扇着手里的摇风,瞥了眼桌上的冰盘,依旧燥热难安。   他是当今朝堂将门之后,自幼习武,自制力一向很好。   只是也不知道是今日学堂冰盘加得少了,还是这三伏天真真热,惹得他都解了腰间鞶革,卸了绣着流云的外袍,更是热得里面的亵衣都想褪去,还好及时被自己妹妹给拦了下来。   一脸难耐的常尽一抬头,瞥到在研墨的伙伴,便贴着一个身高出类拔萃,肤色微黑却很精神,笑容灿烂的男孩儿乱蹭。   「惊鸿,放学跟我走?这种机会不多!」   被换作惊鸿的男孩抄起一本书卷扣他头上,佯装狠调道,「行了,这次抓鱼还是捉鸡?」   常尽磨牙,不满地哼哼了几声:「卫惊鸿,你又打我头,今天饶你不死!」   「我的尽爷,您行行好吧,小的要告退了。」   说罢,卫惊鸿突地拿起书桌上的书卷,笑着一路奔出堂。   留在站课桌边扇着风的常尽一愣,随后伏桌大声嚷道,「卫惊鸿你好样的,见色忘友吧你!」   卫惊鸿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竟折返了来,倚在门边儿,问:「哪儿有色?你今日未时不来行课去那枇杷门巷看女人,看起劲了?」   「我呸,那是你!」   常尽气得又咬牙,突然想起什么,说:「惊鸿,今天太傅派人送信去丞相府了,你夜里要被你爹罚站吧?喏,拿去吃,别饿着。」   常尽说着从自己妹妹的桌上提了一袋蜜饯甩给卫惊鸿,而后者一跃稳接住后狡黠一笑,飞跑出博雅堂。   没过多久,常尽身后一个一直趴着的身影坐了起来。   眼瞧那少年刚睡醒了来,神色缱绻,却如敷上了一层薄冰。   若是敲碎那层冷漠,便就剩温润如玉。   「你们要去哪儿?」   那青阳般温暖的低沉声线,已不似年幼时敞亮,带着些变声期的少年喑哑。   淮宵,与大裕国相邻的北国送来的质子,北国二皇子,目前在太子府做太子的伴读。   性格捉摸不定,一般交情真真不容易近身。   「惊鸿回家了,今儿得挨训。」   常尽笑道。   「哥,」   忽然淮宵身后背着的琵琶盒后钻出个身影,「都是你太大声了,生怕惊鸿没吃的似的。」   蹿出来的女孩儿蹦蹦跳跳,浅霜色千水裙裹身,裙边系着水绿宫绦,发鬓上一支碧玉玲珑簪,长相不倾国倾城,但颇为大方端庄。   玉面带笑眸光流转,直印人心底,给予安稳。倒没什么大家闺秀的架子,一紧张的时候,会绞弄手指,或是扯扯裙边系着的绦带,然后一双眼睁得大大的,故作镇定。   她比淮宵矮一个头,也背着个琵琶盒,嘴一咧,继续道:「哥哥,你和惊鸿什么关系?」   常初是来找淮宵去跟着太子府上乐师学琵琶的,每隔三天每日散课后,她就会和淮宵一起去上学习乐理。   她和常尽是皇城护国大将军的膝下一双儿女,再加上作为丞相之子的卫惊鸿,老爹是御医之首的扶笑,当朝公主方杏儿。   这群在博雅堂乃至京城称霸称王的□□,简直一天到晚日子是潇洒自如。   除去性子冷淡,却在小伙伴中威望很高的太子殿下方故炀,以及他身边那个冷冷清清不爱说话的质子淮宵,其余还是成天都很闹腾。   这皇城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琵琶斜抱,单指压弦,一点点地按。   跟着淮宵一季学下来,常初觉着自己是什么都没会。   常尽手里的摇风这会儿又发挥了作用,被拿着对着常初小脸儿一阵扇风,一脸无奈,瞪她:「看你那样,哪像个女孩?你多学学人家杏儿。」   方杏儿很不幸被点名儿了,虽她今儿未到场,但常初还是想起她,安静时的样子。   公主外形随她的哥哥,生得俊俏,但性子偏为淡漠阴沉。   着装花样日日不同,全身散发出辛辣与温柔的共济之感。   被戳到痛处,常初狠狠一巴掌给她哥哥拍去,继而马上跳开几步,轻笑着喊:「哥哥别磨蹭了,找嫂子去吧!」   常尽反射性一愣,四处张望,「哪有嫂子!」   「淮宵你看吧,我哥跟狼似的。」   常初刚说完这句话,侧过头看淮宵都走了,连忙跟着一直不发一语的淮宵,背着厚厚的箱子往前跑,急忙回头,「哥哥,家里见!」   长呼一口气,送走这个伶牙俐齿的妹妹。   常尽倒是利落地拎起几本回府上需要阅读的书卷往外面走。   斜晖脉脉,亲吻着这座百年皇城的黄昏静谧,雕刻着一轴轴,即将发生的挽歌。   常尽有些头晕在天际边火烧云的目送下走着,他脚步缓慢,脸上时不时泛起几分笑意。   熟悉的身影从水池旁钻出来。   少年穿一身玄色长衫,身形玉立,腰背挺得倒是笔直。   全身上下唯一的暖色就是腰间暗红祥云纹宽腰带,长裤紧扎在锦绣长靴之中,腰间配一把半臂长三指宽的宝剑。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冰冷而疏远。   但细看眉头又有些微皱,双瞳深邃,藏着些许隐秘的欲说还休,唇边却藏着的笑意,稀释着夏日的灼热。   「一起回家吧。」   声线低沉,他也尽量提高了点。   对这种兄弟的漠然鄙视之余,常尽还是一把勾上他的肩,笑着问他,「故炀,怎么那么晚还没走?」   「哦。」   方故炀抬起下巴,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表情,笑道:「是我忘了,今天他跟小初有课。」   「你这是在等淮宵?」   常尽压着他的肩膀走,方故炀倒是生怕自己一松懈就和他一起摔在长红瓷阶上了。   方故炀思索半天,扶稳了常尽,回答:「我想是吧。」   接着,听惯常初一贯的思想路线,常尽一副「我懂你」的表情看着太子殿下。   后者眼神一凛,自顾自往前走了。   「开个玩笑!」   常尽付了钱,举着两串炸得金灿灿的糖油果子追了上去。   现在,扶笑的心情特别烦闷。   「为什么课后任务那么多?」   「因为,我们是大裕的希望,丢不得父上母上的脸。」   「为什么淮宵那么聪明,却什么都不干?」   「因为太优秀。」   「是哦。」   「那就对了。」   方故炀冷着脸,轻声应和着她。   淮宵从小就到裕朝来做质子,锦衣玉食,又加上方故炀府上的照料,自己也争气,聪明懂事,跟着太子习武练剑,骑射乐理,样样精通,日子倒是过得悠闲。   清早起来,来博雅堂就听扶笑睁着漂亮又水灵的大眼睛朝他吐苦水,真不是件让人享受的事情。   过罢,扶笑埋头趴在课桌上描摹字画,方故炀手指敲了下桌面,「淮宵要来了。」   「你怎么知道?」   「你猜。」   「你家淮宵说不定还没起,懒得很。」   「那我去叫他。」   这话说完还没一刻钟,就看到淮宵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进来。   他又没拿书,空着手走进来,眉眼至清至秀,略为白皙的脸庞仍像不会被任何情绪影响到一般。   「爱妃,本太子来叫你起床了」   扶笑小声对着淮宵嚷嚷道,「爱妃 ——」   淮宵先是板着张脸,继而实在没忍住觉得好笑,才低低笑开,朝扶笑道:「又胡闹。」   扶笑马上接嘴:「帮太子殿下说的!」   瞟了一眼淮宵有些惊异的眼神,方故炀撑着头说:「我什么时候说过?」睨她一眼,揽过淮宵:「行了,讲课了。」   不服输的扶笑想抓住这个机会逗逗他俩:「我在帮故炀吐露真心!」   「别说了,」   淮宵终于开口,坐回凳上,看了眼那边还在玩儿的卫惊鸿,难得地提醒了句:「卫惊鸿,快回座位。」   灰头土脸的卫惊鸿捞起衣袖,跑去后院池子那儿着实洗了几把脸,擦擦衣袖,对他发号施令的淮宵还是问道:「你昨晚去哪儿了?」   「城北那边有人欺负我一个朋友,我去看看,累得我昨晚不敢回去。」   说完卫惊鸿笑起来,搂住淮宵□□在外的脖颈,「关心我?」   半分钟迟迟而过,一旁坐得歪歪斜斜不成体统的方故炀目光慢慢移到卫惊鸿身上,沉声道:「上课了惊鸿。」   声音带着底气十足,不容拒绝。   卫惊鸿耸耸肩膀,点头哦一声,放开淮宵,坐好。   而淮小爱妃正把下巴抵在课桌上,全神贯注研究常初才做的小狼毫笔。   常初抢也抢不回,她只要保护好笔记就是大事了。   「乙未月,己酉日。本小姐和淮宵去上课,他吹得好难听,我也吹得好难听。不过他吹得再难听我也觉得好听。」   卫惊鸿拿着她的日记笑得不行,吹了个口哨:「我们家小初也知道情情爱爱的了。」   「卫惊鸿你还给我!」   常初几乎是拍案而起,「快点!」   那小本子在学堂里被卫惊鸿常尽争抢,而淮宵还在坐着静静研究着狼毫笔。   两个小孩儿,你丢我扔,甩得可谓是不亦乐乎。   淮宵淡淡扫他们一眼,眉目细长静楚,瞟了一眼同样在瞟他的太子,双颊微微发红。   「明天去捉萤火虫?」   卫惊鸿听扶笑的提议后,揉了揉自己有些发红的耳朵,笑着问她:「笑笑何时有如此情趣?」   平时看扶笑要么在家里随父亲试药,攻读中医典籍,唯一的乐趣就是邀约常初随她上街市闲逛,买些胭脂黛粉,尤爱檀色与朱红,见着就买。   有时还会买些花钿,梅花形,鱼形,喜爱甚深。   常尽有次身体不适,扶笑给他把脉,常尽嘴贱说她脂粉味儿都把自己给熏好了。   扶笑那次气得扎了常尽一针,后者跟着求了几天,扶笑才给他逗乐了。   「你明天去吗?」   那边方故炀推推淮宵,「你去我就去。」   「去。」   淮宵收拾好笔砚,眯起水亮的眼睛:「你陪我?」   太子轻轻答:「嗯,我陪你。」   淮宵低头,不明意义地笑了笑,从堂后推开木门走了出去,方故炀连忙跟上。   待到夜幕拉开,夏夜星火的笼罩下,在博雅堂书院后的小树林一年中最绿之时,那片隐秘之地里,传来时不时的窃窃私语声和一阵阵低低的笑声。   「萤火虫是不是要到处跑?」   淮宵拿着网晃晃,惹来方故炀一阵无奈的轻笑:「不然还等着你去抓么?」   夜色弥漫,一行暗中钦点的侍卫,警惕地攀伏在博雅堂屋檐上,一身玄色夜行衣,候着这群小孩儿折腾。   荧光点点闪烁在树丛小径中,拿着织网的小祖宗们一步一步地跟着那精灵似的虫儿撵。   淮宵仍然安安静静地挨着方故炀走着,不发一语,眼神中却满是好奇与探索。   往年就来捉过几次,有几次是跑着跑着就困了,醒来已经在方故炀府内榻上。   另有几次是忽然下起夜雨,那次方故炀恰巧遣退了暗卫,那雨刚下起来,方故炀就脱了外边儿穿着的长袍,搭在淮宵和自己的头上,互相搂着往堂内跑。   「你看。」   方故炀突然搂过淮宵肩膀。   淮宵闻言便将目光投向了他,他神色中的自信,似当年第一眼相见那般令人忍不住心悦诚服。   紧接着他看见,少年覆着一层薄汗的手掌轻轻合在一起,然后慢慢翕张——   也许是夜色过浓,也许是月光过亮。   一只浑身泛着绿幽幽萤光,扑闪着翅膀的萤火虫徐徐飞出他的手心。   「我捉到了。」   那人傲气道。   淮宵的眼里溢出一股柔软笑意,像他每次作画用的花瓣白釉瓷调色盘里那般,那抹永远化不开。   是看不清,混杂着月色淡淡的白。   常尽扑了十多只流萤,一股脑装在一个白布袋里送给扶笑,被扶笑收下。   那边常初朝着哥哥挥着拳头吃醋,又忍不住去跟着那最亮的白布袋子追。   那晚,人影被月光拉长,和树的影子混在一起。   对影不成双。   很多年以后扶笑都记得那个夜晚,流萤射影,寂静书院,无尽小径,如今无人问津的那片树丛。   只是相爱亦如造梦,多少尘缘,终付水东流。 第4章 第二章 第二章   在常初几乎是气势汹汹地把笔记抢回来坐着自己生气的时候,一天的课业时间就这么悄悄结束。   「今日轮到殿下力役。」   而方故炀自然是不会做这些活儿的,再怎么亲近朝臣子女,未来的九五之尊身子骨仍是尊贵万分。   皇帝派来帮忙的下人很快将散课后的学堂上下打扫得干干净净。   没过多久,堂里的人都陆续走完,扶笑跟着卫惊鸿一起出去。   一阵夏风徐徐吹过,课桌旁的锦布珠帘,被掖起一个角。   「我才不要回家!」   一摔宣纸,方杏儿对着方故炀吹胡子瞪眼的,眼神如秋水寒彻。   她今儿是穿了套鸡心领对襟齐胸襦裙,缃色裙尾挽迤三尺有余,衣带萦纤草。   冰肌朱唇,乌黑的长发挽了个髻,插着玉质的簪花。   她皓腕上扣着的莲花纹银镯子还反射着光,一闪一闪,手里提着的香薰球也晃荡着。   见方杏儿不高兴了,从小骨子里就忍不住顺着女人的常尽忙帮她拎起锦绣书袋子,道:「杏儿,快回宫去,晚了就不好了。」   「皇兄他又欺负你?   方故炀伸手撩了一下妹妹垂下来的碎发,手指轻曲起来,碰了碰她的香薰球,柔声问她。   妹妹要是一回去就得跟大皇兄吵起架来,第二天又阴沉沉地来学堂。   大皇子是仗着方故炀不在宫中,自己皇娘又是皇后,嫉妒方故炀比自己小还做了太子,不敢惹太子,就只有经常拿三公主开刀。   这时,那边的淮宵今儿一身月白的直襟长袍,已经站在博雅堂外面等了很久了。   额发微长扫过他的眉目,垂下眼,心中不知又在想什么。   他淮宵的想法,就如同方故炀一样,谁人都无从得知。   遣散随从先行回府后,方故炀锁了内院门出来,看淮宵还在等他,怔愣片刻。   两人沉默一会儿,太子问他:「又不拿书么?」   「那有什么好背的。」   淮宵瞟他一眼,自顾自往前走,仿佛方才等人的不是他般,「记得住是幸,记不住也非不幸。」   「怎讲?」   「那说明,我脑子里的空档拿来记更重要的了。」   「你倒是想得洒脱。」   「是,你去管背书诵读,我就更轻松了。」   心中一阵奇怪的暖意升腾而起,搅乱了方故炀正常的步履,要呼之欲出,直扑脸上那一袭绯红。   「成天不用功,还弹琵琶舞剑的,真不知道,你怎么回回夺魁。」   方故炀侧过脸,认真的看着他。   淮宵眯起眸子迎上方故炀的眼神飘忽:「天资聪慧,是太子殿下太笨了。」   说完就跑。   心下才反应过来那人还真是难得跟自己淘气一回的太子殿下愣了。   心中暗暗无奈,淮宵,你太放肆了。   一路从后街走,绕过葱郁的茂密林,冲到假山旁,淮宵躲进占地不大的竹林里,站在一块极大的石头上,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   竹林茂密,迎风摇曳。   夏风卷过少年的衣角,身后绿海深深,竹叶轻晃,映着他这一人,似乎要将这景色吞噬了去。   方故炀极为熟悉淮宵的性子,绝不会一路跑到太子府上,因为他不喜欢多动,甚至喜静。   而幽深静谧,在蟠龙脊上隔绝马车人喧的竹林正是他最好的选择。   站在竹林外也没来得及翻进去,方故炀作为一贯速度快的习武之人,也开始微喘起来。   他脸上难得露出一抹笑:「行了,快出来了。」   于是林子里依旧站着不肯坐的淮宵一吓,很快镇定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太子不答,拨开挡路的青叶翠竹,有些暗的天色下一眼就看到蹲着在歇息的淮宵,面色平静下来。   虽然常初课间最大的爱好除了抢笔记之外就是扯着淮宵手感细嫩的白皙小脸往俩边拉——   然而在他们面前毫不掩饰孩子心性的淮宵总会回手,狠狠掐住常初的脸往俩边扯。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回府上,到了门口,淮宵停了脚,还是没忍住问他:「你说。」   方故炀皱眉:「说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在竹林?」   正常人应该去栅栏里的大榕树找才对,虽然淮宵没有那个闲心去爬树。   「天资聪慧。」   方故炀和着他的语气回道,神色温柔。   当然淮宵才不满意这个答案,摆出一副「你不说就算了」的表情,潇洒挥个手,走了侧门,就蹿进了太子府别院。   ……   他站在那儿,先是抬头看到有昨夜的雨水顺着梁托滴答到石阶上,再看着那月白色隐去。   心里一会儿想着昨儿下了雨,又一会儿想着淮宵方才同自己的捉弄,太子也是觉得脑海之中粘稠上了。   他摇摇头,跨步走进了自己的府邸之内。   刚进太子府,方故炀就看到一列下人站成两排,大家头上有汗,像是候他已久。   他们手里拿着面盆香料,果盘茶盏,恭恭敬敬还唤一声——   「太子殿下。」   这样看来倒是他,像极了贪玩不归家的稚儿。   方故炀冷着脸点点头,从中间直径穿过,心下已是真心厌倦了这般生活。   每天早上天未亮就起床,帮隔壁卧室熟睡的淮宵掖了踢乱的被角,比同堂的学子们更早地拉弓骑射,习武练剑。   若逢阴雨天,便倚在窗边听着或大或小的雨声,对着书卷,低声诵读。   平旦已至,又是一夜大雨瓢泼,晨起,卷帘气清。   方故炀今日被免了早朝,但依旧是早早起了床,今日不与群臣食廊餐,便吩咐了做些点心。   交代完事务之后,他提了佩剑去练武。   路过隔壁房室,又听见淮宵动静还挺大的翻身声。   他轻轻敲敲门:「淮宵?」   无人应答,太子殿下推门而入。   淮宵背对着他,面容沉静,呼吸有些急促。   方故炀一步步轻手轻脚,上前给他掖好了被子。   正待方故炀弯着腰发愣了一会儿,提剑转身,准备离开时,却听到身后一声轻咳。   「怎么了,」   方故炀蹲下来,似浑然不觉现在的自己温柔得紧,「醒了?」   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睡眼,淮宵理了理太子有些褶皱的领口:「你这几天不对劲。」   太子一怔,眉尾向上扬起一点,眸子轻轻垂着。   然后,他疲倦地闭上眼,点点头。   「你肩负的是国家兴旺,祖辈大任,松懈不得的。」   淮宵卷了被角,撑着床沿,慢慢坐起身来,长眉若柳,半张脸隐在了帘帐中,他继续说道:「希望你将来,能是个好皇帝。」   说完,他拍拍他的肩膀。   方故炀没说话,把佩剑安安静静地放在室内摆放着昨夜陈茶的黄花梨木桌上,转过眼看他。   「北国如今,危在旦夕。」   淮宵冷着脸,「天下,迟早是你方家的。」   自己那年五岁就派来这陌生的国度做了质子,迷迷糊糊被安排进太子府,开始一天天在别人眼中如傀儡般的生活。   大裕在其他国家渐渐强盛的状态中,也不再是问鼎中原的强国,但淮宵,十分看好年轻的太子。   好在他是在博雅堂接受了正规的教育,也拥有了一群青梅竹马。   但这其中,最为特殊的大概就是这太子殿下。   尽管太子不爱说话,性子又冷淡,却是他这段时期唯一的骄阳。   方故炀想动动嘴,又发觉好像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张了张嘴,未经过温水浸润的少年嗓音有些哑,倒也很轻:「或许。」   淮宵点点头,掖了被子,转过身去,背对着方故炀,道:「太子请回。」   或许,他们的前途未知,年纪也轻,好多道理太傅教不会,也还未经历世事变迁,是没有办法去懂得的。   「那你,」   方故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强笑道:「再歇会儿罢。」   淮宵未答他,动了动身子,往被褥里又钻了一寸,似不觉夏日清晨闷热。   太子提了佩剑,转身去,又踌躇几分,忍不住回了头,然后匆匆离去。   终究还是年少。   七月流火,夏去秋来,中秋左右,一轮月满。   将军府上千金常初十四岁的生日,也总算是在她的期盼之下到来了。   参加过一年一度的中秋皇家宴席,见过朝臣之后,一群人提前开溜,按照惯例分头去将军府你追我赶闹翻了天。   将军府离博雅堂有那么一段距离,坐落在皇宫城南方。   常尽每日清晨,同父亲一个时间起床,点着灯。   他将父亲送上入宫的马车后,自己再去到妹妹的房门口,检查过了备好的朱砂细盐,盛着豌豆粉的鱼洗共振盆,等着常初出来。   这偌大的内庭,几间正房厢房,一个习武场,几对被风沙磨去棱角的石锁石墩,一处后花园,一堵玄青色、爬满了绿植的高墙,一座刻着数只白虎的石桥。   以及清一色的黛蓝鸦青色窗棂,一堆常家兄妹小时候玩儿过的木制玩具还有一些精致的弓箭。   慢慢地,慢慢地构成童年温暖的回忆,和着一片片来自他们的笑声;静静地,静静地交织在一起,传得很远很远。   「老臣,见过太子殿下。」   常将军供手参拜了还年幼的方故炀,他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离开了宫中热闹的盛宴,一身鱼鳞银甲还未来得及换下。   他眉目间已被风霜洗去了血腥杀气,但年迈的身躯依旧笔挺,似在歌颂着不朽的战功。   皇帝尊重这位将军,太子自然也尊重这位将军。   方故炀与外人相对稍显冷漠的神色有了些缓和,摆手道:「将军多礼。」   常将军抬起手,大掌抚了抚自家儿子的后脑勺,笑道:「尽儿,好好招待!」   等常将军开始吩咐府上管家招待事宜后,方故炀对上常尽的挤眉弄眼,差点没绷住笑场。   「将军不必多礼,本王与贵子交情甚笃,自是熟络得紧的。」   外面阴雨绵绵,秋风一波接着一波席卷而来,一阵阵颤栗袭上淮宵□□的脖颈,他不自然往方故炀身边靠拢,两人就这么手臂贴着手臂。   「来来来,喝茶!」   常尽指挥下人端着几盏上好雨前龙井来,跢步过宽敞的花园,把它们一杯杯分好。   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卫惊鸿突然就笑出来了,茶溅了常尽满袖子。   后者还心想着正愁没事干想找人挠挠痒,卫惊鸿这个老战友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一转眼,雨前龙井被放到上好的紫檀书案上,卫惊鸿一个踉跄被常尽推到铺着银狐毛的软塌上,常尽使劲压他,卫惊鸿见常尽居高临下,他自己根本也使不上力,索性放了力气左躲右闪。   坐在跷脚躺椅上安安静静的方杏儿咬着银勺笑起来,手中白瓷盏里的枸杞炖品已见了底儿,女孩儿月牙般的笑眼弯起来分外好看。   那边淮宵不知道是说了什么,原本是贴着方故炀坐着,嘴贱了一句就被轻轻推了一把。   方故炀害臊得没处藏,俊脸也难得地红了起来,佯装恼怒,握住淮宵的手腕,把他也往那银狐垫儿上拖。   淮宵这时还是半大的少年,按年份算,太子还比他小那么几个月。   论蛮力,他自是比不过,但是要疯闹,他对付方故炀一向是有一手。   死死拉着扶手不被拖走,淮宵此时正半躺在镂空雕古的镜月躺椅上,手肘撑着身子,脸庞微微发红,双瞳剪水泛起涟漪震荡,束起的发已经被揉乱。   比他高的方故炀半压迫地,左手制住淮宵,右手顺着他的大腿一路往上摸,本来是想挠他。   在看到淮宵表情后,他改变了主意。   太子的指尖,滑上近在咫尺之人的面容,并挑起他的下巴。   淮宵猛地被怔住,也不知怎的,一向清心寡欲的他,竟是笑开了来,用当场所有人都没见过的架势,字正腔圆,吐出一个字。   「色!」   年纪轻轻的太子殿下显然被这一挑给逗懵了,慢慢从淮宵身上下来,眼神里是多年以后淮宵都难以忘怀的认真。   淮宵缓过劲儿来,瞬间收起温柔的眉眼□□,换上平素一贯的冷漠面具,漠然置之。   或许从那时,就有些情绪,就默默地一直在变动,横档在其中,让他们疏远、改变。   无从寻找的答案,一直藏在岁月的最深处,屏住呼吸,不落丝毫马脚。   那年秋天脸红的淮宵不知道,呼吸被打乱了节奏的方故炀亦不知道。   然而一直看戏的另外五人,无视了卫惊鸿被打得气喘吁吁,眼神都盯着躺椅上的景象。   活色生香。   很多年后,常初好不容易回一次常府故地,再回忆起来,也恍如昨日。 第5章 第三章   皇城的秋季,将黄未黄。   解落三千叶,落入满城风雨中。   不同于儿时的嬉戏打闹,现下七人都已到了明事理的年纪,家里的培养也开始重视起来。   像卫惊鸿这种书本网的休沐日,就是笔墨丹青,琴瑟音律。   扶笑名医世家,就被关在家里,拿着银针跟着父亲学医制药,背《伤害论注》《灵枢经》之类的中医典籍。   而常尽和常初这样的将门子弟,是第一天在胡闹玩儿,第二天还是在胡闹玩儿。   不过常尽是早早晨起之后,到习武场与父亲的几个重要手下一同练武,铅块、梅花桩,样样都来。   待到天完全亮了,再端着膳堂做好的粥,作为早膳,亲自给常初送进去。   当然,这段时日,心神不宁的方故炀另作别论,他是玩儿一会儿学一会儿,所谓的学习充其量也是在看书发呆。   等到偶尔淮宵路过太子府中堂,看那边一箭射进绘着旋子彩画的碾玉装斗拱之上,有点心疼,没忍住问他:「你干嘛?」   「搭弓。」   「现在呢?」   「挽箭。」   方故炀此时,从身后挤压式箭袋取了根羽翎箭,弓弦正紧挨着他的右腮,眼神聚拢于眼角,肘窝向上,虎口要紧。   瞄准之后一松力,那根羽翎箭直直嵌入不远处中殿的梁柱上。   淮宵抬起下巴,一副看戏的样子看太子犯驴。   后者倒是不以为意,将箭囊整理了一番,又背起来,揉了揉自己手腕,活动筋骨。   穿过中殿,行至武场边,太子翻身上马。他对着淮宵伸出手,淮宵没理他,径自走到另一屁马边,骑了上去。   他们绕到武场后的一处小径,太子吩咐了看守打开小门,两人骑着马出太子府,下蟠龙脊,纵马过出城的小山林,来到城外几里的一处山坡,名唤十里琅珰。   两人一前一后,淮宵夹紧马肚奋力追赶也追不上方故炀。   他正恼,是自己骑艺不精还是这马儿资历欠缺,就见前方太子正意气风发,反手拿出弓来,正想拿箭射那天边南归的雁。   谁知挤压箭囊乃行军战场所用,收口稍紧,方故炀一下没提出箭来,抓了个空。   太子窘迫,回头就见淮宵仰天大笑,忽觉也没什么不快了。   后面的人趁他停下,按稳了□□银鞍,握着缰绳追上来,马驰如风,与他并肩。   散学后,博雅堂处于蟠龙脊后低洼地段,雨僝风僽,书院前的石板路上积了些雨水。   扶笑扯着卫惊鸿的衣角,挽了堕马髻,打着青绸油伞,踩了双团花纹羊皮小靴,套着雨履,跟他一路踩着地上没干的雨水坑洼走。   方故炀一边跟淮宵低声说话一边从院内走出来,没注意到前面踩水的两人,雨水差点溅到衣角,他伸手挡了一下往前迈步的淮宵。   一旁抱着手臂,悠哉悠哉的方杏儿缓缓开口:「太子哥哥扮演的是护花使者。」   说完,睨了自家皇兄一眼,掐指一算,指着被盯得毛骨悚然的淮宵说:「凶兆,今晚有大凶兆!」   「你想哪儿去了?」   方故炀皱眉道,单揽着怀中之人的手臂紧了些,虽然这个动作在别人面前看起来会很别扭,但一向不习惯肌肤亲热的淮宵还是乖乖倚着听他们说话。   方杏儿手里的香薰球都快被湿冷的空气洗得没了味儿,她拿到鼻尖嗅了嗅,看向淮宵:「你们今天去哪儿聚?」   「太子府。」   淮宵静静道,又从太子怀里探出个脑袋,朝石阶下望。   今日雨大,博雅堂提前放了,太子府上的马车还未到。   站得久了,淮宵都能想象出那车辕碾过低洼飞溅起的水滴,弓盖帽边转成弧的雨帘。   常初一激动,「我也要去!」   紧接着,方故炀伸臂拦住往淮宵那边蹦跶的常初,常尽倒是在一边儿想快点儿赶自己妹妹走,逗她:「今晚是属于男人的聚会,你一小丫头,就别瞎掺合了!」   「行了,还真以为自己成熟了?」   常初笑他,对着常尽挤挤眉眼,拉着方杏儿走,掀开常府停好的马车布帘,看着把方杏儿和自己扶上马车的方故炀,笑道:「我们走啦!」   雨已渐停,夕阳渐出。   斜阳晖晖,余光含情,给整个书院镀上一层灼曜的金黄。   太子也索性跟身边人一样两手空空,两个少年并肩而站,背影迎着傍晚余晖,在绚烂的天色下像极了远方连亘的岧峣。   常尽说要送扶笑回家,稍后去到太子府上,便先告退了去献殷勤。   卫惊鸿则先回府上,换套舒适宽松的袍子再来。   府上的马车终是晃悠着到了书院门前,书院都已落了锁。   那车夫刚停稳马车,就和两名侍卫一同跪倒在地,恕在下来迟。   方故炀一直与淮宵交谈,本不觉得候了多久,被这么一跪,方觉今儿是等得太久了。   他容他们跪了一会儿,和淮宵一起上了车,静坐些许,淮宵伸手放下车帘子,方故炀才低着嗓子开口:「回府。」   太子府依旧是宏伟气派,府前殿顶各式瓜柱,雀替梁托,卷草撑拱。   门口一对玉石狮虎怒目圆睁,门前的七重石阶上布了些许不起眼的青苔。   踏着太子府门口的阶拾级而上,两人步伐一致得默契。   淮宵突然停下步子,从低处抬头仰视着已向前走了些的太子,叹一句:「真大。」   「你可是天天回来的。」   太子应他。   淮宵笑道:「嗯,不过还是觉得很大。」   太子点头,跟着他的视线看向了这座在蟠龙脊上最高的建筑,下巴轮廓到脖颈和肩膀的线条柔和,被夕阳照着。   从淮宵这个角度望去,竟有些熠熠生辉。   淮宵不是很明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此时挂在天边的云霞像是萦绕在他耳畔。   方故炀回头时迎上的是淮宵好似朝圣般的眼神,如洗涤过的纯净,淌在他人生的记忆长河中,伴随着历历过往。   淮宵匆忙低下眼后,太子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问他:「为什么还是觉得很大?」   「北国皇府很简朴,不是很大,能住人就好了。」   「淮宵,你来裕朝多久了?」   方故炀看淮宵慢慢走上来,后者淡淡地应:「十年了吧。」   想说的话还未出口,这时突然侍卫来报,说是常府大公子和丞相府公子卫惊鸿来了。   常尽一身窄袖骑装,取了皮帽,本该上扣的玄色袖口缀着缎边儿,松垮下来,玉做的匕首被府内总管收了去,剩了个绣着斗牛的匕首袋子空空荡荡挂在腰间。   他生得是正气凛然的脸,剑眉向两鬓高挑,喜时开怀大笑,愠时瞋目切齿,愁时焦眉皱眼。   不同于太子的捉摸不透,常尽的喜怒哀乐是全写在脸上。   今儿没扣好的袖子垮着,一挥倒是像极了那鸟儿的双翼,但难免有些不成体统,太子斥他一句纨绔,常尽还笑着打趣:「豪门子弟多纨绔!」   反而被淮宵讽一句:「太子就不纨绔。」   常尽朗声大笑道:「那能一样么?」   博雅堂里另外两个交情还说得过去的男孩儿也跟着受太子之邀,来了太子府。   「我就说你一句,」   常尽拍了拍方故炀的肩膀,「淮宵还就护起短了。」   一边儿一直在研究常尽那个袖子怎么扣上的卫惊鸿,眼见淮宵猛地神色不对,连忙递了杯茶给他,「喝茶喝茶。」   「喝茶?」   常尽手掌一挥,眉一挑,「上酒!」   那两个男孩儿看着背对着他们的太子微微侧过头来审视,傻愣站着,等常尽招手,他们才战战兢兢抱着酒坛子越过前堂,跨入中殿。   「今晚比武输了,如何奖惩?」   常尽吹了个口哨,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衣服,目光看向太子。   「老规矩,胜利方免去一日散学清扫。至于战败方,」   方故炀像是捕捉到他的小动作,又看了眼一旁静坐着的淮宵,酒杯在指尖把玩,晃了一转,放到桌上,他低声说道:「脱衣服吧。」   常尽一愣,秋风像是瞬间钻入他的身子,他往身后蟠笼雕花大椅上一靠:「又没女孩儿,你至于吗?」   卫惊鸿忍不住搡了他一把,「就是整你的。」   一旁大口灌酒的刑部侍郎之子万舟也开始笑起来,常尽单手提起酒坛子,倒酒给他。   万舟马上就坐直了,一边儿淮宵憋着没吭声,最后还是低低来了句:「无聊。」   方故炀倒一点都不避讳,右手从他后背攀上去,搂住他的肩,问他:「你不玩?」   淮宵没来由地一臊,手肘推了推方故炀:「我上塌去睡了,困。」   方故炀点点头,看着他裹着绀青鹤氅,裘衣尾巴宽长曳地,一步一步消失在殿口转角处。   这场「战役」,方故炀输得是捉襟见肘,家田税尽。   从小就学正统战术的方故炀,碍于太子身份,也不会和常尽他们有时会去城东沾染些江湖气,也自然不会些江湖招数。   只知拿着宽半指的长剑嘶嘶破风,如游龙穿梭到尾,那杀气逼得常尽不由得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最后被常尽一个使坏给挑飞了剑尾的收势,方故炀把剑收入剑鞘之中。   他双手放在腰上,解开绣着暗纹的黛蓝腰带叼在嘴里,左手扯开交领右衽系带的暗扣,右手拉开外袍,然后将上身衣物都放在一边梨木躺椅上。   太子大方地裸着上身,下身一条玄色长裤扎进锦靴,露出少年的饱满肌肉,恰到好处的线条。   常尽侧脸就看到身边堆了一打衣服,笑了,也似卫惊鸿般仰躺着:「故炀你今天怎么这么背!」   「霉星驾到,能不霉么。」   方故炀淡淡地睨了他一眼。   常尽一哽,眼巴巴望着卫惊鸿,后者朝着方故炀一瞪眼:「不能欺负我尽哥!」   方故炀取了方帕,擦拭被汗湿的剑柄:「你俩搞小团体?」   常尽神色突然正经起来:「呸,谁跟他搞小团体!」   「谁搞小团体?」   声音糯糯的,迭生出一股子倦意,柔得像一团棉。   淮宵站在殿口,还是披着那件裘衣,没系发带,黑发长披在肩胛,眼神有些游离。   裘衣有些大,整个人被包裹其中,露出平素难得的脆弱感,眉目间顾盼生辉。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下一秒就盯着没穿什么衣服的方故炀,眉头一皱:「太子殿下时运不济?」   这副没大没小的样子,要是给宫里人瞧了去,朝臣必然又要窃窃私语,他父皇那里,也会龙颜大怒。   方故炀被说的耳朵一热,随即镇定下来,轻车熟路地回道:「小常子算计本太子啊,淮爱妃,你要给本太子做主。」   本想看淮宵被调戏发飙的万舟和旬鸫的目光,齐唰唰地向淮宵看去。   只见淮宵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倏而在众人眼前坐到常尽旁边,一搂他脖子,莞尔:「小常子。」   小常子还没回过神来。   平素都听扶笑在喊爱妃爱妃的,怎么着,太子跟风?   这么轻浮,谁还说他太子循规蹈矩,不是纨绔之辈?   「到!」   不过这种危机时刻,要能进能退,不然还不被淮方二人大卸八块。   淮宵给他捏了捏肩膀:「把你们太子殿下的衣服还了吧。」   方故炀趁火打劫还有板有眼:「有失皇家威仪。」   接到常尽一声哀叫,旬鸫和万舟对视后,迫于淫威,长叹一声,把太子的衣服一件件呈了回去。   「我来,」   淮宵脱掉裘衣,挽起内衬曲裾的云纹袖口,「常尽,准备脱光吧。」   说着绕过殿内兵器架,提出一把朴刀,泛着寒光的凶器看得常尽脖子一缩,怎么淮宵这张俊俏脸,要配这种长而宽的朴刀?   常尽手中的红缨花枪都有些拿不稳了,往后撤了一步,抬手一枪挥起,风声四起,两手握着的枪杆子抵过淮宵正面压制下来的刀背。   常尽正提起□□翻了个转儿,准备从淮宵脚下斜扫而过。   淮宵一刀劈下来,枪缨被削去了寸缕,梭形枪头被淮宵一脚踩上,再滑到枪杆。   常尽捧着花枪半跪在地上,淮宵就那么一只脚踩在枪杆子上,一只脚着地。   一使力,常尽虎口疼得不行,见淮宵还不饶他,说:「我错了,淮宵,你轻点……」   「不顶用,你把方故炀都看光了。」   这么说着,淮宵抬脚放开他,颇为得意地看了一眼一边偷笑的太子。   「淮宵,」   常尽哎哟一声,站起来,「若是你输了呢?」   「我脱。」   淮宵搓搓手心,「今天不给你点教训你倒是要继续作乱了。」   语气让常尽觉得慎得慌。   「心系民生,除暴安良!」   卫惊鸿一声吼,换来旬鸫万舟啪啪啪的击掌声。   常尽用一种看透世事的眼神睨了仨人每人各一眼,狠道:「胳膊肘到处拐。」   淮宵是不是那种只做有把握的事的人?   正确答案是——是。   所以,几回合比下来,淮宵就脱得只剩件亵衣,倚在门边,仍凭方故炀披上来那件鹤氅。   而常尽正被一群小少爷按在太子府后院不得动弹,上半身脱完,哀声连连。 第6章 第四章   日时雾霭苍苍,正是深秋时节。   指不定是哪日的霜打得重了些,便一脚迈入了冬季。皇宫一道谕旨下诏,城内各处便开始筹备冬至的到来。   祖上流传,此季是凶险之岁时。冬至时分,农事暂止,万物禁闭,生机亡寂,阴阳交接,春季待临。   众生的一切,都在起死回生的节点之上,人间应当安神静体。   所以,冬至始,天下之众,家家休沐五日,以迎日至之礼。   大裕皇城地处中原淮河以北,早早就接受了寒风南下的洗礼。   百卉始凋,枝头挂着的花骨朵被雨水泡得饱胀,垂挂着,花瓣儿一片片往下落,扑向地面。   连风刮过的呼啸扑到脸上,都划过一道刺骨的触觉。   常初执了一把花伞,后面跟着撵着她步子紧随其后的卫惊鸿。   那边淮宵捧着今儿太子府膳堂里新做的豆奶饽饽,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他眉睫静楚,澄亮的眼眸里不带情绪,睫毛被雨雾粘湿,闭眼之间似画出一片片绵绵雾气。   后面跟着拎着一食盒豆沙包的常尽:「淮宵,你的豆沙包什么时候吃?」   淮宵回头对他一眨眼:「吾腹未空,不思饮食。」   「吃!再不吃都凉了!」   「小初说我越来越成熟了。」   「啊?」   这和被迫叫他提食盒有什么关系?!   「所以,」   他莞尔一笑,「我是大人了,你要听我的。」   刚想反驳几句,走在淮宵旁边的方故炀猛地一回头,一个眼刀唰唰甩过来,常尽立马闭了嘴。   那边常初甩甩水,收了花伞,笑着给自己哥哥又捅几刀:「是真的长大了!」   后来那盒子豆沙包还是到了博雅堂一人一个给分来吃了,方故炀分了两个。   淮宵瞅了眼在一边打寒颤一边打喷嚏的常尽,也多给了他一个。   第二个豆沙包刚被自己低头咬了一个缺,在嘴里嚼吧嚼吧,抬头就又迎上太子的眼刀,常尽不由得一缩脖子,低头继续咬。   一天的时辰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做了个收尾。散学后,学堂里搭了几个木案,准备了糯米粉和麦子裹肉馅儿供学生们包了馄饨带回家去孝敬双亲。   太傅也留了下来,点了烛灯几盏,背着手绕着木案,像平素讲学一般挨个指导。   那太傅今儿衣袖拂过桌面时沾了面粉,手心上也是,说到动情处,不禁以手抚须。   胡须沾上面粉,活脱脱似个顽童。   他见学生们忍耐不敢笑出声的模样,自己倒先哈哈大笑起来,不免引起室内一番哄堂大笑。   那烛影映在墙上,随着绰绰人影一同摇曳起来。   太傅讲,馄饨有如鸡卵,似是那天地混沌之象,为破阴释阳,以支天地阳气生长,故在冬至食用。   并且谐音为混沌,有不开窍糊涂之寓意,食之便可增益人智。   「惊鸿,这么说来,带回家去,能替父母补气血,还能让他们更聪慧?」   「是吧,我娘亲最近老找不着她那件石青银狐褂在哪儿。」   「给令堂多包几个吧。」   「好!」   ……   淮宵在一边忍住笑听着卫惊鸿和扶笑的对话,摇摇头把刚刚包好的一只馄饨放到常尽伸过来的手心。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往这边偷瞄的太子,又看到太子手中的馄饨捏得不成样子。   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愁还是在偷着乐,淮宵把下一个包好的又递给了等着成品,自己不想动手的常尽。   然后,在常尽得意的眼神中和方故炀的冷脸双重攻势下,一口气包了仨,全给了方故炀。   太子一乐,倒没什么表情,嘴角勾了勾,将三个馄饨小心包入手中棉布。   太傅拿着戒尺往桌上轻轻拍拍,一边念叨着天下百病生于懒也,一边称赞淮宵包得有模有样。   待到晚上回了府,方故炀与淮宵一起温习晚了今日功课,早早哄睡了他,自己拿出那一包馄饨,吩咐膳房给煮熟了端来。   于是太子避开了侍从,一个人,盘腿坐在房内进贡绒毯上,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手中银筷戳着那晶莹剔透的薄皮儿,想着这似乎是厚了些,还是一个一个慢慢给夹了来,张口入腹。   待他唤人来收了碗筷,长明灯里的火光烧得又旺了些,屋内更亮了。   太子坐在原处,看着窗外那几颗树的影子发愣。   本也是少年心性的他,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怀念起往年与淮宵在树下互扔雪球,在雪地中追逐的模样。   现下已慢慢长大,父皇已不容许自己再如此胡闹,反倒是约束了言行举止。   太子心下惋惜,今年初冬没见着雪。   怕被侍从看出什么,也只得忍不住悄悄叹气一声,便踱步入了卧房,洗漱之后,睡了去。   那晚半夜之时,北风卷地,皓月剪成飞雪。   一夜过去,大雪纷纷,白了太子府的屋顶小院,白了皇城的长街短巷,白了世间的千家万户。   「店家,这灯是多少一盏?」   常初攥着哥哥给的钱,站在灯铺前,卫惊鸿和常尽跟着她站在后面。   虽然这店铺老板一看常大小姐登门,立刻拿出了店里最精致的几盏孔明灯,但常尽就觉得他这个傻得心酸的亲妹妹要是没他监督,就得被骗。   卫惊鸿倒是觉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玩累了就该多走动,顺便看看常尽又要怎么逗常初。   方才常尽在习武场挑了把唐刀,找卫惊鸿练手,卫惊鸿本就一学文的,被砍得剑花都挽不出来,混着寒气入肺,咳得不行。   「哥你又打惊鸿啊!」   「你这丫头,怎么胳膊肘就往外拐!」   「惊鸿是外人吗?」   「也不是……那什么,惊鸿,尽哥错了…」   常初如愿以偿白自己哥哥一眼,左手拿着一叠白结方纸糊成的孔明灯,右手跟着常尽的手,帮卫惊鸿顺背。   今夜便是冬至了,同家里吃过饭后,各自回到博雅堂门口集合。   那日皇城的天际被万家灯火照得泛了紫,半明半昧,似是要把这座百年城池中的人和事,通通笼罩其中。   七个人站在护城河边,打着走马灯,剪纸为轮,以烛火嘘之,纸影映在地面,被风吹卷而起。   风波上岸,心托流水。   就这么面对河流静淌,遥望天月悬白似霜,眼前水面风雪欲翻,耳畔淙声长长。   「我要这个。」   淮宵伸手拿了个蓝的孔明灯,又拿了个红色的,转手递给方故炀。   少年别开脸,自顾自说道:「我喜欢蓝色。」   「嗯,」淮宵点点头,「我知道。」   我知道。   蓝色如己,看似纯澈,实质淡漠,带着浅浅的隔膜,如一汪海水深不见底,令人琢磨不透。   而红色如他,不羁而强势,脾性不甚好,却是刚中混柔。   淮宵沉思好一会儿才开口:「火红色像你。」   方故炀一怔,不以为然地笑笑,应他:「或许。」   那边常初扎好了灯,手里的火折子被烧得浪费了一张又一张。   她小步凑到淮宵面前,问道:「要毛笔吗?」   「好。」   他莞尔,伸出手。   女孩儿有些手忙脚乱地递给他一根毛笔。   淮宵执一支毛笔,递给方故炀,后者走到河边蹲下身子沾了些水来。   淮宵接过,在地上摆着的砚台上点了几笔,手指捻住他的孔明灯灯布,轻轻抚平表面褶皱。   写什么好?   他确实不知该何从下笔,他无所求。   人生总有分离,有求而不得,情爱名誉利益,与他无关。   「你写的什么?」   方故炀凑过来看,随即有点失望,淮宵什么也没写。   「嗯,没什么求的。」   「当真无所求?」   「至少,除了愿故国太平盛世,我还没有愿望,能让我……」   「来,」   方故炀凑过来,从背后覆上淮宵的手,握紧笔来。   他扬起眉,「认真写,写你此刻在想的。」   一股热度盖在自己凉凉的手上,淮宵没由来地心下一颤。   稍作思索后,他终是落笔了。   往后回想当日,他觉得至少当年的自己,是满怀憧憬,一颗心,是至诚至热。   有关风月。   就这么短短四个字,方故炀看到他很认真一笔一笔的写,一笔笔地勒。   「风月?淮宵你要跟谁风月一场?」   扶笑搓搓有些冷的手,「我写了好多!」   扶笑那日写道,一愿家族兴旺多子多福,二愿与友岁岁相见,三愿己为良医,妙手回春。落笔时,她看了看四周,目光落到其中一人身上,忍不住又多写了句,四愿他日能许如意郎君。   写完接过常初的火折子,点了灯芯,倒了油,烛火映在瞳孔中跃动。   「风月,不就是风花雪月,然后相忘江湖?」   淮宵声音很低,方故炀托着孔明灯的手一顿,心上像捂了一块罩子闷得生疼,脸上仍是面无表情。   扶笑一愣,看了方故炀一眼,自己无奈地笑着。   忍了那口叹息,便要给淮宵的孔明灯点火。等火团拥上灯芯,她告诉淮宵:「快拿稳了——然后——松手!」   似是听到口令一般,另外几人手里的孔明灯都同时放开了来,徐徐升高,幻化成夜空里的一颗颗星。   雨霜成岁,天风瑟瑟。   此季本不易目见寥落星河,而如今七颗星挂于高空,行列一道,映水中央。   夜风刮过,孔明灯飘无定处,引得水面亮点摇曳,荡起波纹。   「你写了什么?」   卫惊鸿撞撞望着天空,满眼希翼的方故炀,「淮宵?」   太子不发一语,目光仍是盯着远方,「那你呢,小初?」   卫惊鸿猛地一推他,笑道:「你想什么呢……」   那天在回去的路上,卫惊鸿故意缠着问了好多遍,方故炀都一副死都不说的样子,目测那字儿也只有老天才看得到,也或许那句话会永远留在不属于尘世喧嚣的云层之中。   后来,太子每每想起那日飞向天际的七颗星,都会想起它们在空中跌跌撞撞的模样。   无所定,空有梦魂来去。 第7章 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二日宫内下谕旨召太子回宫商议要事,方故炀不得不一散学就跟着宫中来接他的人走。   「我得回去了。」   斗笠下是淮宵冻得苍白的脸,脖颈上系着飞   鸟纹锦带,是披了一件藏蓝羊毛边的大氅。   偶尔会长冻疮的手反复搓着,口中呼出的雾气萦绕方故炀眼前。   方故炀突地伸手握了一下淮宵凉凉的手,淮宵不自在地一下站起来,催促了一声滞在门口不走的他,「去吧,不然就晚了。」   说完淮宵便把晚上要挑灯夜读用的书递给了侍从,挑帘上车。   那晚上,千里军情十万火急,从边疆一路过驿站转人手,直接送入宫中,面呈帝见。   宫内东北端,红墙之下的倦勤斋里,鎏金宫灯盏盏正亮。   皇帝的身子骨已快迎来油枯之时,十分怕冷,便命人将宫中地龙烧得旺烈。   文武要臣自坐于席,皇帝来回踱步。   在皇帝转身之时,几个胆大的臣子便用袖拭汗,耳畔明黄锦靴在龙角织毯上踏出的沉闷声响,如踏在心上。   太子立于帝座前,静听着朝臣出言献策,环视一圈,目及常老将军、卫相时,轻轻颔首。   行至帝座旁,皇帝伸手,太子扶他落座。   朝臣一番恭维,父慈子孝云云,听得皇帝是一只大掌抚上太子肩头,太子弯腰,帝赐太子座。   裕朝近年来入冬风雪频频,夏暑过盛,天下粮田收成不佳。   地方上官员擅离职守,已处决几处,杀鸡儆猴。   前些日子,皇城禁军统领不慎跌马,落下腿疾,而新任统领,还迟迟还未有人选。西域大国屡犯裕国边疆,东南各国似要联合出兵。   如今虽北国未有动静,但已足够威胁。   各国虎视眈眈,不止整个中原,乃至天下,都以烧起心火,一触即发。   一阵风吹进斋内,卷熄一盏宫灯,门口守着的宫人,按住不慎被吹开的门扇,连忙跪下,大喊陛下息怒。   皇帝似想发作,这时卫相向前一步示意,皇帝又不得不按下斥责之意,袖口一挥,道:「爱卿请讲。」   行至帝位三十尺开外,卫相弯腰作揖,抬头看向皇帝:「陛下,臣闻木辽国将不国,皇族内乱,草菅人命,民间造反呼声已高。而今天下六分,西云正逢大漠风沙,极寒少雨,国力衰微,又屡犯我朝边境。」   言至此处,卫相恰到好处地停顿下来。他所言,正是在座朝臣所心忧之事。   天下六国,群雄逐鹿多年。自好战的游牧民族西云一族,兵连祸结,涂炭平民,吞下西域另外三十五国。   本应铸甲销戈,哪知才建起西云政权,又逢千年极寒,疾来少粮,西云的马上皇帝又振臂高呼,一路向东领兵至西云国最东南端,也就是邻国大裕的西北边陲小城,遗棠。   多年前,天下数十国局势纷乱,大裕虽是地域辽阔,但自身国力减弱,便在各国进行吞并战争时选择了沉默。   导致了后来天下各国国力飞涨,而大裕如笼中之兽,被五个面积较小的国家困于其中,看他们屡次压境试探,自己却进退不得。   这次,是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   方故炀被热得手心有些薄汗,心下已掠过了无数思虑,脸上却是一派稳重。   少言寡语已在多年来养成了习性,这次皇帝仍未要他表态。   「朕以为,当下此事为国中之重,需从长计议。」   听罢父皇之言,稍作思索,太子正要开口,就看到站在自己身边的大皇兄,收起了鹰隼捕猎一般的眼神,抢在他之前说了话。   「父皇,儿臣认为,当下局势紧张,必与二国一决雌雄。西云数次来扰我朝,又刚经历了吞并百战,国力大减,应当驻兵遗棠,出兵西云,与之抗衡!」   大皇子方故燃一番话毕,席间如投入石子,激起千浪,低语声连连。   皇帝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被取下来把玩了会儿,又抬起头,浑浊的眼里射出厉光,扫过群臣,众人顷刻噤声。   「我儿所言不假。」   他眼神投向太子,问道:「太子怎么看?」   得了指令,方故炀侧过身子,朝帝位作揖,剑眉星目,脊背挺直,在部分朝臣眼中,便是天生的龙凤之姿。   他不紧不慢,将众臣看了一遍,开口道:「回父皇,虽皇兄所言有理有据,但,兵者凶器也,若使不擅,则是伤人害己。」   皇帝像是来了兴趣,追问道:「何出此言?」   「行军打仗讲究上兵伐谋,需多方顾虑。西云族人长期驰骋沙场,纵情马背,凶悍狡猾,国力大减是不假,但我朝实力也不足以确保胜利。相对来说,木辽如今傀儡为帝,摄政王昏庸无能,官逼民反,国内大乱。若抓此机会直逼木辽皇城,将其击溃,便可将天下版图中偏南一块收入囊中。」   太子说完,卫相已双手掀起朝服蔽膝,跪下来,朗声道:「臣,附议!」   卫相此言一出,数名朝臣也跟着扑通下跪,尽是一句句:「臣附议!」   皇帝不语,大皇子脸色发青,有些难堪,一声冷笑,道:「本王听闻太子骁勇,而今看来,竟是不敢应战?」   瞬间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皇兄言重。」   「遗棠小城无辜,朝中勇猛之士不少,西云大军已数次扰民,你可忍心百姓被再次烧杀抢掠?」   「百姓无辜,去送死的将士更无辜。」   方故炀沉着应对,皇兄给自己的辩驳句句都是陷阱,说错一句便是一个局,「况且,遗棠已有地方军镇守,不知皇兄何处来了打听耳食之论?」   大皇子话锋一转:「木辽如今民间揭竿而起不假,可同样皇室虚空的,不还有近在咫尺的北国吗?太子怎么,只字不提?」   这下太子猛地被踩了尾巴,还被人狠狠碾上几脚。   他死死盯着大皇子,余光察觉到父皇的视线,刺得自己浑身生疼,硬将那口怒气给强压下去,只得应答道:「北国如今迎来寒季,雪重山遥,双方均不宜作战。」   大皇子还想质问,被皇帝抬臂一个手势打断。   朝臣面面相觑,正不明所以,大部分人都热出了一层汗。   年迈的皇帝被太子扶起身,披上宫人递来的团龙大氅。   他朝右边看了一眼,见到的是太子坚定而恭敬的眼神。   皇帝眼瞧见太子有汗自额间流至脖根,却也不去擦拭。   他一声叹息,抚上太子肩头,低声道:「夜已深,都退下罢。」   皇帝转身,背后是斋内灯火昏黄之光,众人皆跪下恭送。   太子临走时,与卫相、常将军以及一众朝臣作别。   刚出斋门,还未来得及披上袄褂,恰巧碰上迟迟未走的大皇子。   大皇子是忍了一肚子气,此刻看到始作俑者就在眼前,还未来得及开口,正想言语攻击一番,那边宫内大总管端着云龙玉盘,后面跟了几名宫女,行至太子跟前,呈上之前没收的太子的随身佩剑。   方故炀未接过佩剑,而是将手握紧剑柄,猛地抽出剑身。   大皇子还没看清眼前何物,只见寒光一闪,那把剑的剑身,就已架在距脖颈五寸处。   大皇子往后一躲,太子的剑又近一寸。   太子面上无甚表情,眼中却尽是杀气,眉头紧锁,似要化作凶兽扑身撕咬上来。   大皇子不敢妄动,屏息凝神,也未发一言。   太子收了剑,转身离去。   皇城上空的雪,落得愈发愈大。   夜深新雪,殿顶门前覆上一层银装,不复朱红玉砌。   寒灯映牖,堆了千层。   那夜太子回了府,已是四更。   身后风吹了一夜,府内一片静寂,他身前带路的侍从点着灯,引他入了卧房。   跨入房内,地龙一直烧着,手中暖炉也变得热了些。   方故炀看了一眼淮宵那间屋子放下来的门帘,让侍从退了下去。   他轻手轻脚掀开帘子进去,窗外透进来淡淡月光,落了一地的白。   淮宵背对着他静静躺着,能看到被子鼓起的一个形状,微微起伏。   背影与小时候玩游戏躲藏到床上时的小小身躯相重叠起来,那会儿是夏季,盖的是红锦团丝薄被,淮宵钻进去,像个火球,直直烫入太子脑海里。   而十多年后的淮宵,脸还是一如幼时般地埋在被褥里。   方故炀很想像以前那样,偷脱了靴袜,钻进被窝里,从淮宵身后拥住他。   那会儿淮宵梦中微醒,会转过头来。   黑暗中,两人相视一笑,眼底似有辰星。   站了一会儿,方故炀慢慢走回了自己的卧房。   太子未来会知晓天下消息,掌天下兵马,管天下生息,但他不知道的事历历种种,其实都藏在岁月之中,不曾为他发觉。   后来他明白的时候,他嘴上管那叫命,心下却早已是溃不成军。   比如在那个他四更归来的雪夜,淮宵是担忧太子在朝中地位轻重,也或许是挂念,一夜未眠,等他到四更回了府内,有了动静,才安下心来,有了倦意。   在方故炀挑起帘子的那一瞬,淮宵是想回头的,但他没有。   「你知道什么叫风月吗?」   「就是两个人风花雪月。」   常初答,「有心上人了?」   淮宵一默,只是笑了一笑,「没有。」   皇穹飞着漫天琼屑,洒下人间,化作了瑞雪。   一场大雪后,寒风迭起四处,人间初晴,春节将临。   雪刚停时,街市人潮熙熙攘攘,那和乐之象,竟是勾起了方故炀想上街的兴致。   「殿下,需要清道么?」   太子府的管家问道。   方故炀站在蟠龙脊的最高处,凝眉注视了一会儿城内,道:「免了。」   管家舒了口气,正准备恭敬退下。   似是察觉到管家心中腹诽,方故炀问他:「有什么要说的?」   管家将头埋低了一些:「回殿下,今日城西清道,迎大皇子出街。」   「不是说了不能因为私欲扰了公处秩序吗?」   方故炀抬眼朝城西方向眺望,「去解封。」   「是。」   「还有那些三五一队的,扮灶公婆,执竹枝噪于门庭乞钱的乞儿,各赏些钱去罢。」   「是。」   出府不过一柱香的工夫,方故炀却有些倦了。 第8章 第六章 第六章   冬至后又匆匆过了些时日,人间迎来腊日。一岁节序,此为之首。   皇城内各大宅院府邸已开始上下忙碌,家里的少爷小姐们自然是闲了下来。   卫相要求卫惊鸿留府打理事宜,而常府将军身体抱恙,兄妹俩也只得留下来帮着府内上下安排指挥。   扶笑则是因为天天往外边儿跑,过年时日得陪伴家人,被扶御医捉回家去,看阴阳五行,观肺腑经络。   还好她从小悟性高有天赋,学医这方面未曾吃什么苦头,倒也是乐得其中。   方故炀要被关在宫里陪着父皇和皇妹吃团圆宴,大年初一还要朝拜,便差人把淮宵送去常府过年。   相较平素日日闹腾的太子府,这时便冷清了下来。而偌大的皇宫,开始叫停了处理公事,四处扎起灯笼红绸。   悲喜霜雪,清寒入骨。   往昔九重帝宫万古俱冷,现如今,也到有了一股市井情味。   民间家家户户石臼舂米,疏浚沟渠,打扫六闾庭院。   街边的店铺也支起帐来,店家拿着掸子拂去尘垢。   有人沿街叫卖零嘴小吃,挑起的担子里掀开布来还能见着腊八蒜。   或是山药豆、海棠果蘸冰糖制成的糖葫芦,脆甜而凉。   街边也有人摆着露天摊,放置两锅,一锅煎炸油糍蛋散,一锅沸水煮着汤圆。   那会儿汤圆才流传开来,乳糖圆子、山药圆子和金桔水团的味儿传遍了皇城大街小巷。   除夕那天,方故炀进了宫。淮宵在被送去常府的路上,坐着马车,挑了帘子往外看,心生向往。   往年年纪还小,皇帝会准太子带他入宫过年,今年就没允下来,这么说来,他还是第一次在热闹时节来到街上。   他眼瞟到那些吃食,花饧米饵,蜜饯酥酪,好不诱人。   可惜马车匆匆过了街市,便朝着常府的方向去了。   淮宵心想,若是常尽或常初得了空,定要邀他俩来尝尝。   晚上皇城内外都燃了焰火,一时间烟影纵横,星辉落满。   从淮宵这角度往了去,依稀能辨出皇宫的上方星光。   子夜前后,常府开始祭祖。   常尽点了香纸蜡烛,将常老将军扶至屋中软椅之上。   因常夫人早早去世,常将军又未纳妾,家中人丁不旺,便只率了常尽常初行叩祭礼。   常老将军跪在最前金线昙花锦垫之上,平日嬉闹成性的兄妹俩也乖乖跪着,听父亲逐项禀报常家一年以来的种种。   常尽听父亲提到婚配嫁娶时,低声道:「长子常尽未曾婚配,不知心上是否已有哪家闺秀。」   这话刚落,常初没忍住偷笑了一声,就被父亲给捕捉到了。   于是,常将军瞥了一眼身后埋着头的儿子,嗓音洪亮了一些:「似是有了。那,愿我儿冠岁之前,能为常家育儿添丁。」   常将军片刻又说:「长女常初未许婚嫁,愿日后得一如意郎君,门当户对,衣食无忧。」   常初这回笑不出来了,没作声。   常尽倒没理会到妹妹那边,听完父亲那句「似是有了」,身上像是积蓄了一股力量。   等到了他叩首祈福,祈祷家庭和睦,父亲安康之后,还保佑了方故炀顺利登基。   要睁眼之时,他又在心里悄悄道了一句:「我愿梳她百发,行合卺之礼。」   祭祖完后,新旧年分野之时,开始接神。   本应该家中最长者主持,但考虑到父亲身体不宜久站,又畏风寒,常尽便主动接了这担子。   行至天地桌前,凭着往年记忆想是要接何神,神从何方来,想来好半天想不起,后面常初看他没动静,猜到是什么状况,搓了搓冰凉的小手。   她又是个极为聪颖的,开口就道:「财神正东,福神正南,贵神东北,喜神西南,太岁神西南……怎么,怎么太岁神,也西南?」   常尽看了眼倚在门边,端着一盘芸豆卷,摇头带笑的淮宵,常尽无奈极了,白了常初一眼,笑骂她:「笨蛋。」   接来各路神仙后,府内众人皆以肃容,立于天地桌前,常尽身后。   待香烛燃罢,再伏身跪下,以头着地。   礼毕,常尽将神像与元宝锭取下,轻轻放入天地桌边钱粮盆内,与芝麻秸同烧。   那边淮宵已一个人吃完一整盘芸豆卷了,思绪开始飘飘。   面容被烛光映着,有些隐隐绰绰。   他闭上眼,似是已看到太子端坐于自己的黄花梨石心方桌前,用玉筷戳着他最喜食的荷包蟹肉,也是思绪飘飘。   接神之后,常尽吩咐下人将芝麻秸铺在中院,牵着妹妹,叫来淮宵,在上面行走,那下脚声噼啪作响。   见淮宵一脸疑惑,常尽笑道:「你往年都同故炀进宫,那宫内自是没有这等习俗。」   接着向他解释:「这叫踩岁,寓意是望在新春,驱除邪崇。」   淮宵明了,点点头,手中又是一碟可口的海棠酥,抬手夹了一只给喂到常初嘴里。   常初边笑边逗常尽,后者叫嚷着让淮宵也给自己喂一只。   这边还没闹玩,府门前就悠悠停了辆华贵马车。   府内侍卫急急上报,半跪抱拳道:「启禀少爷,门口有人求见淮宵公子。」   说罢又压低了声音:「看马车装饰,应是宫里的人。」   常尽点点头:「知道了,退下吧。」   说完正要朝淮宵做跟上的姿势,淮宵却已急得先行数步。   他未裹厚衣,常尽接过下人递来的鹤氅,在后面追着给他披上。   雪已停了,府门前寒灯慵翦,青夜不眠。   淮宵站在阶上,宫人还挑着八角宫灯,从车上搬下一个臂长的木箱来。   「常公子,常小姐,淮宵公子,」   那宫人行礼后起了身来,「太子吩咐转交给淮宵公子的物件,小的已带到,先行告退了。」   淮宵拍了拍那木盒子,笑道:「辛苦了。新年到了,祝你四季如意。」   宫人愣了一会儿,又行了个礼,道:「小的谢过淮公子。」   马车行远,在雪地上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淮宵转背就打开了木盒,那木盒上还印着皇宫的火漆。   他借着灯光,看清了里面是一捆爆竹,旁边有一张叠起的纸条:   「闻说城外西山有疫魃,犯之令人寒热。宫中赐青竹,于常府燃此,可避灾病。」   往纸条末端看,见最下面有俩隽逸小字。   「念汝。」   木盒里面,还躺了几颗祭灶时给小孩儿发的饴糖,以求天降好事。   淮宵拿出那几颗饴糖,竟是心头一热。   似要化了这几里雪地。   除夕过后,常将军身体抱恙,被皇帝免了拜年贺喜,常府无事,便一起睡了个底朝天。   皇宫里天微微亮时,文武官员便聚于殿前白玉阶梯之下,按品级依次列队站好,给皇帝拜贺。   殿前广场辽阔,占满了朝臣,两边是奏着乐的仪仗队伍,一曲过后,便请了斗重山齐的左右丞相主持场面。   左丞相宣读贺词,右丞相总结去年大事。   待陈词结尽,皇帝赐茶,百官落座,给宫人分发荷包。   那日早晨,病恹恹的皇帝写了一张字赐给了太医院,众御医齐齐跪下,叩首以谢隆恩。   这一年的除夕就这么过去,后来太子回到府上时,已是初三夜半。   他梳洗完毕,掀开锦被,欲合衣入睡,就见那青玉枕上放着一根红绳系成串儿的铜钱。   太子讲铜钱拿起来,一阵轻响。   他拿起铜钱下压着的一张字条,借着桌上烛火,见上面写着「压岁用」。   淮宵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忍着心下喜悦,翘了翘嘴角,唯恐吵醒隔壁间睡着的淮宵,他将那串铜钱端正放在枕边,低垂了眼,深邃的目光对着窗外皑皑白雪。   人间风雪正盛,他单单为我。   ……   后又过了些时日,是到了正月初五,各家都还在忙着年事,闲暇的两人便上街闲逛。   两人并肩左瞧瞧右看看,四处逛了会儿,方故炀嫌街市这时过为嘈杂,见淮宵也兴致缺缺,便提议道:「回府吧?」   他摩挲着发烫的手向淮宵问道,「走回去?」   淮宵披上玄青厚锦裘,紧了紧缠丝腰带,手掌并拢,呵了口热气,应了一声。   「你又长冻疮了?」   方故炀取下自己手上的银鼠毛绒套,套进淮宵凉凉的手。   淮宵没回答方故炀的问题,跟着他走,难得地嘟嘟囔囔起来。   他说起江湖传闻,说十里琅珰覆了层厚雪,说城南新开了家糕点楼,说常尽最近在练朴刀,等着再和自己一决胜负。   那一年的庙会声势浩大,皇城不夜,笙歌满满,百戏杂陈。   那花灯街巷,临了水边,更有烟焰烛天,烂如霞布。   城中闹市上更是搭了戏台,热热闹闹,不少人驻足观看,那台上的角儿都着髯口,一人白蟒对襟长袍,一人甲衣插了四面三角靠旗,扎在背部,来回摆动,威风凛凛。   俩小孩来了兴致,屏息凝神一听,才断断续续听到几句「从今后保江山文武专长」。   太子没说话,淮宵像是看得懂他的疑惑,笑道:「这是《将相和》,讲以前有个国家的上将军和丞相有矛盾,上将军屡次挑衅,丞相忍让,后来那将军负荆请罪,他们才和好,同心辅国。」   「赵国吗?」   方故炀侧过脸问他,淮宵一叹气,说:「对,你啊,就是平时栽进了你的帝王权术。每天啊,就想着天下,民间疾苦,朝廷污垢。」   方故炀低声道:「我皇娘,从小就不让我听戏。」   「是啊,」   淮宵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大敢瞧他,只是眼神定定地看着台上新换上的剧目,「你身在帝王家,又怎需懂得情爱。」   方才谈话间,他俩被人潮汹涌给推到了后排。   淮宵眯了眯眼,看不太清台上的着装,只得竖着耳朵听。   一场戏即将末了,太子不懂戏,那戏腔拿捏不稳,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不愿再听,转身欲走。   他跟着他,挤出人群时回了头,依稀听得耳畔传来一句——   「屋漏雨雪上霜鸳鸯惊散,从今后两分飞地北天南。」   紧接着,四周就是屠苏酒击杯盏声,路边七宝羹的叫卖声,教坊管弦之声。   街上的手艺人挑着担子卖萝卜丝拌香油和甜瓜黏,香味儿扑鼻,很快就吸引走了平日吃惯山珍海味的太子的视线。   拿几文钱买了一块,淮宵一口,自己一口,很快就没了,淮宵眼瞧太子虽顶着严肃神情,却又还咂咂嘴,唇边儿留了点渣,没忍住就笑了出来。   淮宵这一笑,让太子想起方才眼见着街上不少妙龄妇女,额间贴的那一点酡红梅花片。   心想这梅花片若是贴在淮宵眉间,该是何等景致。   「今儿是大年初四,灶王爷要查户口,」   方故炀看周围人来人往,都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之中,趁机抓起淮宵的手,捏了一下他的掌心,笑道:「你可要跟紧点。」   一愣神,淮宵就被方故炀给拉到了桥边,回过神来,才拧着方故炀的手给捏了回去。   护城河上有一座桥,名曰「至喜桥」。   那桥上的宝塔楼亭七座,雕花刻兽,为镇守洪水,可避风雨。   至喜桥下桥洞里,吊了枚大铜钱,孔中有一铜钟,上书「钟响福兆」。   人们站在桥上或河边,用手中铜钱投掷铜钟,若是中了,便天佑来年幸福安康,万事顺意。   太子从衣着摸出银锭,犯了愁,四周望望,才看到桥边一家孤零零的桃酥饼铺,他便叫淮宵原地站着别乱跑,自己揣着银锭去换铜钱。   那店老板约摸是新来的店家,不识得他身份,嫌银锭不好找钱,有些扭捏。   见他面露愠色,衣着又十分华贵,气度不凡,店老板心想怕是遇到了恃强凌弱的皇亲贵戚,哆哆嗦嗦地把钱盒子拿出来,准备给他兑。   方故炀抿紧了嘴唇,看出店老板心中所想,又懒得再等,转头看了一眼河边乖乖站着的淮宵,就把银锭往桌上一放,取了两枚铜钱,转身便去了。   一人一个,铜钱平躺在手里,沾了些太子手心儿薄薄的汗。   淮宵细细捻着铜钱上凸出的纹路,像是想了什么,耳边唢呐锣鼓之声越离越远。   见方故炀准备朝桥那边去了,淮宵低声道:「水边有些滑,你别靠太近。」   方故炀挑了个不算近,但视野很开阔的地儿站好,挑起眉梢,借着花灯缠树的微弱灯光,往桥下打量。   待方故炀朝那桥下铜钟掷出第一枚铜钱后,两人都能耳闻清脆的哐当一声。   见那铜钟被自己的力道冲得一震,心中不免得意,方故炀鲜少的孩子气没压得住,不禁回头一笑。   这不常发笑的太子,一笑起来,是目如朗星,梦落人间。   在淮宵眼里,似乎在这夜色低垂之中,把皇城的半边天都点亮了几分。   想着想着,等太子走过来,淮宵又把手里自己攥着的那枚放到方故炀手心。   后者先是一怔,而后抬眸看他,寒气吹入喉间席卷一番,嗓音略微发哑:「怎么了,不去试试?」   「想来,征战沙场,弄权政斗。」   淮宵一顿,故作轻松地拍了拍方故炀的肩头,「安康与顺心,你比我更需要。况且,我的臂力比你差远。」   他接着说,「我这一份,你就带着一起了吧?」   头顶灯光晦暗,倾泻下来,打出一片阴影,碎在方故炀的面容上,看不清具体的表情。   他把手中铜钱死死攥紧,直到它又被汗沾了些许,才慢慢张开手,眼神又投向淮宵。   说到底,他与淮宵,如今在这宫里宫外,又何尝不是宠辱相连,事事都需要走同一步棋,抓紧同一根绳索?   两人的心若略有偏差,或稍有不慎,都容易落人话柄。   也或者说,北国如今国力尚弱,天下又战火四起,大裕相对较为强盛,连淮宵故国的覆灭苟存的权利,也将牢牢掌握在方故炀的手中。   这天下,又有什么不是他的?若是有,也迟早会收入囊中。   对于征服,他一向是如一头猛兽,如狮擅领,如虎好独。   太子握着那枚铜钱,没有像之前一般走到江边,而是站在原地,目测一番,距之前站着投掷的地方也不过三十来尺远。   他站定了脚,侧过脸看了眼淮宵,斜着身子,手上一蓄力,瞄准了铜钟,猛地将铜钱飞了出去。   同时也像抛出了什么似的,如释重负。   方故炀转过身来,倾身抱住了淮宵,而淮宵双手抬起,勾住他环住自己的臂,脸埋进了方故炀的颈间。   闹市中,那搭起的戏台子敲锣胡琴一阵儿响过一阵儿,又不知是唱了什么戏。   淮宵已没有心思去听唱词了,他就想在这世间草木与暗处昏黄的遮蔽下,好好放松一下。   而在这人怀里,他耳朵也不知是冻红了还是羞,敷上一层绯红。   身后河水潺潺,淌过山河,映着河灯天星,风流不已。   这条河躺在城中,是看饱了千百年兴衰。   而这岸上的两人,还未历经人间的风雨。 第9章 第七章 第七章   他们回府之后互相道了晚安,便各自回屋睡了。   第二天习惯性早起了来,方故炀才明白过来还在大年初五,不用去书院晨读。   天还微微亮,屋内地龙烧得有些旺了。梳洗过后,太子照常提剑去府里中院练起剑来。   这次是没拿自己的长剑,而是取了淮宵那日使的朴刀。   脑海里回忆了一番那日淮宵的招数,单刀看走,双刀看手,背刃分明,或劈或刺或砍,样样精通。   他刀尖与臂膀连成一条笔直的线来,刀刃向左,弧形为抹,向前直刺一番,刀尖力达。   少年一个鹞子翻身,带得身上戈氅的角掀起波浪,脚上云头鸟皮靴蹬地,手握一把长刀划破寒风过堂。   近侍见他停下歇息,送来绫帕,太子接过来抹了额间的汗,抬头看了天色,已是日上三竿。   他将绫帕叠好了放回托盘,才开口问那近侍:「起过了么?」   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近侍连忙摇头,发髻上双蝶纹铃响了三两声。   她轻声答:「回殿下,未曾。」   太子心想,看来昨夜是在街上给闹得疲乏了。   他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几步,近侍连忙跟上。   太子抬手止住了她的步子,回头见那托盘上的玉牙梳、赤金牙盆等等,便接过她手中的盘上的青花骨碟,将梳洗用具放到骨碟上,道:「退下罢。」   推开木门挑帘进屋,见自己那描金的檀木床榻上,淮宵正对着里侧自己睡的位置,合了眼,呼吸浅浅。   他手臂搭在锦被上,眉似弯月,人也宛如这塌,给镀了层金边。   太子坐到床边,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淮宵的脸,又替他掖好了透风的被角。   这人昨夜里迷迷糊糊抱着被子往自己床上睡,给他空出一大片位置,晨起又发现他钻进了自己被里,抱过来的那床被褥早不知给一脚踹哪儿去了。   又容他多睡了会儿,方故炀见他已眯着眼睛躲在锦被下在偷瞄了,便伸手要把他捞起来,淮宵反而不依,往里挪了些许,还是被方故炀一伸手给揽到床边儿。   「今日可有安排?」   方故炀推了推他,想笑他懒,「淮宵?」   被叫到的人懒洋洋的,双手举过头顶,散散地躺在软枕上,手腕露出被褥一截,一眼望去,好似凝聚了天下无双的霜雪。   淮宵挪了挪身子,嗯了一会儿,还没清醒过来,半晌才答道:「随你。」   顿了顿又问,「你不进宫了?我突然想起来,惊鸿跟我说朝中又有人弹劾你。」   「弹劾我?」   方故炀又捏了一把他脸,起身取了躺椅上一袭玄色窄袖长袍穿上,俊朗的面孔此时带了些阴鸷,回头看淮宵时又换上了温顺:「这就进宫会会。」   淮宵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扯着方故炀的蔽膝,把人拉至跟前,从被褥里坐起来,半跪着,为他理了衣袂。   「路上小心。」   「对了,」   方故炀一步三回眸,「父皇召见你。」   「我?」淮宵苦笑,「质子有什么好见的?」   方故炀道:「不知道,或许是国事。」随即又说:「快些。」   太子唤人送来淮宵的衣服,近侍也识趣地退下了。   看着府内一个个近侍,太子心中有些烦闷,她们衣领越拉越低,话尾收得愈发婉转,妆容也愈发精致,其意味不言而喻。   虽平时不甚注意,但总被那亮眼的各式红妆惹了眼来。   心下不免更躁,想着是该找府内总管长叙一番,喝上那么几盏才进府的霍山黄芽。   淮宵倦意留存,被太子伺候着换了一身不同于往日的月牙白,双眸深邃如海,端得透出杳然之气。   「上车。」   他俩相处一向寡言少语,心却是万分的默契。   方故炀刚撩起车帘的一角,淮宵就为他铺好左脚的垫子,淮宵刚缩了缩脖子,方故炀就给他紧了白狐裘袄。   这是可怕的习惯,但十方春冬已过,两人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行至金銮殿前,踏过汉白玉阶,登入了殿内。   文武要臣列队站好,对着坐在龙椅之上的皇帝跪拜叩首。   方故炀微微抬起头看头顶藻井的那头花色角龙,张牙舞爪,又走神想到父皇召见淮宵的旨意,心下竟有点忐忑不安。   倏忽间,他感受到皇帝的视线,马上镇定下来,向高高在上的皇帝颔首,后者则是轻描淡写地点头。   一朝江山,一朝臣。   古往今来,文臣武将,都只是统治者将天下牢牢握紧的工具。   若是佞臣当道,武将不武,龙椅失控,天下生灵涂炭。   为君者,擅用贤能,慧眼识人,是为大道也。   一人元良,则万邦以贞。   太子仔细咀嚼着皇帝前几日召他入宫,面对面的教诲。   想起初四那天同淮宵走街串巷时,那一出戏,以及淮宵的那一句话,他并非没有听见。   他成长中的教育里,缺失情、友、信、善与诚。   皇娘不曾教他,父皇也点滴不提。   初到博雅堂的他,个子蹿得不高,比常尽还差半截脑袋。   加上皇娘去世不久,汇集了一身的戾气,眼中是孩童不应有的深邃,抬眼看人时,阴沉至极。   博雅堂的人和事替他补全了缺失,现如今,每每身在这孤寂深宫之中,他便只想留在原地,等人来渡他。   但岁月与事态都不容他等。   待皇帝和大皇子交涉完,便宣了退朝。   皇帝又吩咐来宫人安排淮宵进御书房详谈。   太子退朝后到殿前阶下,见一直在殿前等候的淮宵,正要被宫中办事儿的官员给请走,心头一跳。   平素冷面的太子这时却是冒冒失失地赶到跟前,站定了身子。   淮宵回头,见他鬓发已乱,贴在脸边,便转过身来给他理了。   这招很受用,太子低下头,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来,攀上他的肩,将淮宵锁骨前微微松开的蟹壳青披风的带子系紧。   太子向前一步,在淮宵耳边轻声道:「父皇应是不会为难你,我会派人在门外守着动静。」   淮宵一惊,心下斥他太过胆大,又无可奈何,便低声回他:「别担心。」   「东华门等你。」   语罢被带走,脚踩着落雪,往了御书房去。   刚进屋内,淮宵就看到那皇帝拿着一个九龙玉杯在掌中把玩,黄金桌案上还摆着各式彩釉,梅瓶斗彩。   皇帝目已混浊,看不太清来人,宫人向他上报,皇帝却是迟疑好一会儿,眯起老目,看清了是淮宵,才向他招手道:「孩子,过来。」   淮宵不得己,稍稍向前跨了两步,行大礼:「陛下。」   「淮宵,来裕朝多久了?」   皇帝问道,「喜欢裕朝吗?」   「回陛下,刚好十年。」   淮宵不紧不慢,将头埋低了些:「心中甚喜。」   「那淮宵,是喜这裕朝,还是这里的人?」   淮宵抬起头来,内心一凛。   他敏锐察觉到,皇帝的话带着似乎一语双关的意味。   「回陛下,皆喜。」   年少的面孔上,依然是处变不惊的表情。   皇帝招了招手,让淮宵再向前一些。   挑起一件霁蓝釉,给到淮宵手上。   淮宵掂着怀中重量,不敢妄动,背脊挺得笔直,一双澄澈的眸子望向皇帝。   见他淡然地将霁蓝釉接了去,皇帝一笑,从那堆瓷器中,拣出一件乌金釉式胆瓶来。   淮宵见那瓶口上有碎痕缺口,正心中生疑,皇帝的食指便抚上了那一小块。   「朕有一些瓷器,供闲暇欣赏,也是一笔小财。有几件好物,是朕挑了上好的胎质釉料,吩咐官窑烧成,专人监制。」   他的食指在那一缺口上来回抚摸,「起初,它们胎骨甚薄,釉层匀净,色泽纹路都由朕亲自挑拣。它们十年如一日,保护得当,光泽愈发耀眼,华贵异常。」   说着,他的手滑下来,轻轻拍了拍那乌金釉的瓶身,「后来,后来。比如这件,某日蹭了朕的龙袍一角,险些落了地。朕伸手捞起,也还是破了个口。」   「再好的物件,有了缺口,品相差了,黯淡半分。」   皇帝把乌金釉放在膝上,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眼睛眯起,直直盯着淮宵。   「你说,缺了口的物件,朕是命人毁掉再造一件……」   淮宵这时,后背已起了汗来,牙咬得死紧,胸膛的剧烈起伏还不太明显。   「或者,有另外的好法子?」   「回陛下,缺口瓷器虽有不足,但陛下手中乌金釉胆瓶乃天下无双。」   淮宵作揖,身子已然跪了下来,一股灼热入侵双膝,也只得忍了。   他朗声道:「陛下称此物,由陛下亲自监造,长年久伴。可谓匠心独造,物尽其用。」   皇帝冷笑一声,问他:「何谓物尽其用?」   淮宵闭上眼来,深吸一口气,又睁开双眼,抬头看皇帝。   「回陛下,瓷瓶本身最大用处在于盛酒插花,后来才发展为观赏之物。若是本身用处还在,便仍旧大有用处。」   这番话讲完,何等寓意,淮宵心中已然明了。   他只是低着头,静待皇帝发话。   跪了约摸两刻钟后,淮宵觉着双膝剧痛,都似跪出了烧疤,滚烫灼人。   皇帝的手指敲打着扶手,缓缓开口。   「淮宵,那完好的霁蓝釉,朕赏你。」   他将乌金釉抬起来,放回那堆瓷器中,笑道:「这缺了口的乌金釉,朕留着。」   淮宵临走时,行了礼,尽量站直了身子走路,掩饰膝上痛楚,步伐坚定,一步一步,离了那御书房。   太子的马车已在宫门口候了多时,淮宵穿过宫中广场,穿过好几个偏殿,从东华门出,才看到熟悉的身影,还未走到,便是跪了下去。   方故炀一惊,跑过去将淮宵抱起来,圈入怀中。   淮宵手扶着膝盖,低声唤他上车去。   刚上马车,脱下鞋袜,方故炀捞起淮宵的长裤,褪至双膝,便看到灼目的烫疤,心下钝痛,似被活活生烤了一番。   淮宵却仍作轻松,还在笑着,催促着府上车夫快些。   雪路颠簸,方故炀干脆抱起淮宵,取了链索,飞身上马,一路狂奔回府。   那日,方故炀胯 \ 下马儿踏下的蹄印如片片梅花,烙于雪地,深浅不一。   也好似烙在马上人的心上,片片入骨,疼痛万分。   「你父皇,还是没变。」   包扎好了双膝,觉着痒痒,抬手去挠,却被方故炀一手给打到了一边儿。   淮宵眼珠滴溜溜转,话锋一转,惹来方故炀一个凌厉眼刀。   「十年前,我见到他时,他是这样对我充满不屑,如今也是。」   细细想来,他还是选择了不打算告诉方故炀今日与皇帝的对话。   「或许。」   方故炀挑眉道,「对了,过段日子……」   「是你十六岁生辰。」   看着太子真挚的眼神,心下发笑,笑他故作云淡风轻。   淮宵又伸手理了太子有些微乱的鬓发,「我自是记得。」 第10章 第八章 第八章   半夜惊醒。   屋外寒风凛冽,地龙今儿烧得不旺,那风钻过窗棂间隙,吹得淮宵躺在床上,裹了两层棉被都还不禁瑟瑟发抖。   露已湿重,约摸已经是五更天了。   皇城今夜一片漆黑,连星月也不知被阴云藏了哪儿去,带着极少出现过的沉重,泼墨人间,溶成一滩广袤的池水。   屋内也黑,夜灯烛火早已被风吹熄了去。   窗户没有人来关紧,风声呜咽,裹着窗绡,拍打着哗啦作响。   淮宵蹭了蹭棉被,往床里又靠了靠,还是觉得冷。   他索性光着脚,盘腿坐在床上,裹着被子,盯着那哗啦哗啦的窗。   想动动脚,却感觉已经冻僵了。   淮宵觉得口干舌燥,浑身滚烫。他现在,极想喝水。   这是,染了寒热?   他僵着手,摸索着拿过床沿边规规矩矩搭着的大狐裘,披在身上。   那狐裘系着几条檀色流苏,赤金的盘扣,袖口有蝠纹,裘摆还缀着银边。   这是他前两年生辰时,方故炀派人去北国给他猎了一只山中雪狐,再花重金制作的狐裘。   天下无双,世间仅有。   「以后每年冬雪,你都要穿它。」   「你当我不会长大啊。」   「我试过了,能穿到你及冠礼。」   「倘若我长得比你还高呢?」   然后那人认真看着他,眉眼间还有些稚气与率真。   「那你就把它当披肩穿。」   「知道了,」   淮宵难得一笑,道:「太子殿下也是有心了。」   当年淮宵忘了告诉他,他很喜欢。   不仅仅是因为那是北国的物件。   恍惚间,隔间的挂帘被人掀了开,走出来一个人,眼神斜斜睨着他。   少年一袭玄色滚边氅袍,手上执了一盏带着烛火忽明忽暗的宫灯,浑身带着比夜风还冷的气息,像是刚刚从雪地里走过一趟。   「你冷?」   「嗯。」   他紧了紧身上被子,说话都打着哆嗦。因为生病的缘故,声音都参杂着软腻腻的鼻音。   这样的淮宵不免有些可爱。   「侍从呢?」   太子把夜灯放在桌上,房间顿时明亮了起来。   烛焰跳动,太子看起来有些愤怒:「其他人在哪?!」   「她们都睡了吧。」   淮宵声音很轻,却有些抖:「不用去叫醒,我不碍事。」   自己虽然颇为受宠,甚至住到了太子的隔间。   可这隔间,在大户人家一般是给贴身侍女所住,近侍换了一批又一批,新来的不明是非,眼瞧着被占了宠幸的机会,怠慢了他,也能讲得通。   方故炀也不想被人打扰,便强压了压怒火,也跟着放轻了声音:「你在发抖。」   不等淮宵说什么,便解了外衣给他披上,「还冷么?」   淮宵看到此时的太子,嘴唇有些发白,只穿了一件亵衣。   忽然,方故炀发现淮宵脸色微红,呼吸有些喘,触及之处,一片炙热。   「犯了寒热。」   那人声音少有的温柔起来。   淮宵已经觉得,头晕口渴,四肢无力。   「或许吧。」   「我去叫人去找御医。」   「罢了,都不知几更天了。」   淮宵声音很小,「明日一早,是太医院每年一次的选拔提官的日子。」   「与你何干?」   方故炀有些固执,「我去找人。」   「别,」   淮宵扯了方故炀的衣襟,嗓子烧得都有些哑了,「别走。」   像是察觉到那人的变化,一向心平气静的他突然慌起来:「我不走。」   「桌上有茶,你倒给我。」   「好。」   方故炀起身从茶桶中提出茶壶,斟了茶,小心翼翼捧给淮宵。   递给他时,手背试了试茶杯的温度,发现这茶竟是有些烫。   「怎么那么烫?」方故炀问道。   「茶桶保暖,上个月常初给我的新鲜物件,一直放在我这儿,近几日才用了起来。」   「少说话,你试试烫不烫?」   踌躇了半晌,方故炀捧着滚烫的茶,坐在床边,开始对着那茶,轻轻吹起来。   他又执了另一只玉瓷杯,两只杯子交互着斟倒。   动作很轻,很柔。   借着摇曳的烛光,他看见太子小心地吹着,青绿色的茶面上泛起一波微微的皱褶。   淮宵撑在床上,似是想一眼把这人看穿。   这人内外明澈,身具灵根,骁勇良善,深沉稳重。   然而就便是这深沉的程度,哪怕已过了十载春秋,也仍是自己至今都琢磨不透的。   大概这便是为君之道,无人能真正嵌入他的深度。   「尝尝。」   太子递给他。   淮宵一语不发地接过,轻轻晃了晃茶杯,一口饮完所有。   「慢点喝。」   拢着衣服,淮宵还是没答话。   「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刚才在奏折,听你这边风声大。」   所以我就来看看你,有没有着凉或者惊醒。   「皇上交予你的?」   「嗯,父皇他要我锻炼,他身体,怕愈发不行了。」   「那你好好做。」   沉默了半晌,两人似是已经习惯谈话中的寡言少语。   他俩幼时成天侃侃而谈,长大了来,各自心思缜密。   论性格,本就不是健谈之人,与亲近的人尚能言语二三,要是认真聊天,倒是为难了。   方故炀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剑眉皱起,神色担忧。   床上淮宵坐着抿茶,瞪大了眸子看他。   一双略偏秀气的眉也微微蹙着,毫无血色的唇抿起。   他穿着月白色的睡袍,黑发流云般散下来,泻了满床。   分外动人,又分外孤寂。   「你等等。」   方故炀突然脱了亵衣,一声不吭地光着上身朝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   「等我一下。」   返回时手上提着门口接屋檐夜露的水盆,就着里面积得满满的水,往自己身上浇。   「哗啦——」   洋洋洒洒,水珠飞溅,湿了少年匀称精壮的身躯。   夜风又一阵袭卷,太子抖了抖身上水珠,腰身轮廓似笼上了淡淡的霜。   那边床上盘着腿的淮宵看得发愣——   他这是做什么?   「方故炀!」   淮宵急得拍了拍床板,哆嗦着腿站起来,「回来!你疯了!」   「嘘。」   太子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站在风口。   像是咬定了他淮宵腿软站不起来似的。   淮宵伸出光裸的右腿,脚步虚浮地踏在冰冷的地板上,没站稳一个踉跄差点跪下来。   太子见他想下地,才转身朝淮宵大步走来。   一下子抱住半跪在地上的人,冰冷的躯体贴紧了淮宵的滚烫的身子。   很冰,带着夜里寒风的湿度,淮宵感到一阵透人心脾的沁凉。   晕晕乎乎的淮宵瘫了下来,被紧紧贴着的方故炀揉乱了漆黑的发。   「淮宵,」   太子声音抖得厉害,「乖,睡一觉。」   淮宵疲惫的抬抬眼,声音有气无力:「你会生病的。」   「不会。」   「你会的。」   「不用你担心。」   怀中人突然勒紧自己,方故炀觉得身体被淮宵身上的热度变暖和了些。   淮宵倔强地拉着方故炀跌跌撞撞上了床,被子衣服全部搭上,将两人裹紧。   自己因为身高比太子短了一截,枕头又小,淮宵便像小时候那般,贴紧了方故炀结实的胸膛。   似乎听见,自己强烈的心跳声。   「暖和不暖和。」   方故炀伸手揉了揉他的面颊:「暖和极了。」   其实,淮宵是觉得要舒服很多了。   那时候的方故炀站在窗户边,冷冷的眼神以及倔劲,就像一场大雨。   「明天……」   「咱们不去书院了。」   方故炀搂紧他。   淮宵调整声音,笑出声来:「好。」   第二日天未亮,府上下人照常来请淮宵晨起。   见到太子与他同榻而眠,也是见怪不怪了。   淮宵未能被叫醒,方故炀倒是先醒了来,伸手探了探淮宵额间温度,似是已经烧退,仍还是不放心,又派人请来府上御医,为淮宵诊治把脉。   哪知今晨太医院有大事,府上没留一个,府内总管又不得不请人快马加鞭去太医院请人。   太医院那边听说是太子府上,急急忙忙派了两个御医看诊,连带着扶笑也跟来。   扶笑跟着俩御医跪下叩首,正要请安的时候,方故炀终是嫌烦了,摆摆手,坐起身子来。   身边侍女伸手给他披上一件袄裘。   「礼都免了,快过来。」   为首的御医毕恭毕敬,行至床边给淮宵把脉。   床上淮宵闭着眼睛还没醒,感觉有人碰触,猛地将手一缩回来。   又拉了拉方故炀衣角,抱着他的手臂,哼哼唧唧的,要往他身边凑。   那御医倒是脸色变了变,不敢妄论是非。   后面站着的扶笑见这一幕,却是险些没笑出声来,被方故炀甩了个眼色,立马住了嘴。   故炀太凶了,要去给常尽告他。   方故炀倒是毫不避讳,伸手把淮宵揽了一点过来,轻轻抬起他的手腕。   「曾太医,劳烦坐近些。」   「谢殿下。」   都要贴到床上去了,那御医才碰到淮宵的腕子,沉吟了一会儿,退后数步,跪了下来。   扶笑也跟着跪下。   「启禀太子殿下,淮宵公子寒热刚退,还需服药静养。」   「别无大碍?」   「无碍。」   方故炀刚想让他们退下,那御医又开口了:「只是太子殿下您,面色发白,气血不畅,想必也是受了凉。微臣,开两副药方,恳请太子殿下一同服用了。」   「好,退下罢。」   方故炀提起被子,给淮宵掖好了,「扶笑留下。」   两名御医先行告了退,留扶笑一人站得端庄。   等屋内的人都给遣走了去,扶笑才走到床前,问他:「你俩昨晚凉着了?」   「昨夜里淮宵犯了寒热,我也,着了凉。」   「还说早就没一起睡了,」   扶笑白他一眼,「我要告诉小初去!」   方故炀一笑,慢慢躺了下去,「不想理你。」   「药方给你府上的人了,记得按时服了。」   「知道。」   扶笑转身欲走,回头看太子还未闭眼,轻声道:「多休息休息,我先走了!」   太子本想回她几句嘴,身边淮宵像是被吵到,难耐地又拱了几下,太子才摆摆手道:「快走快走。」   扶笑自然是看到了,嘁了他一声。   转身接过府上侍女递过来的织锦兔毛斗篷,披了上肩,拢到颈前,系了缎带。   她是心情极好的,手中提着的福字灯笼晃晃悠悠,脚踩着一双镶毛软靴,一步踏入了雪景。   春意萌动,思有余香。   今年这皇城的雪,似是下得差不多了。 第11章 第九章 第九章   翘起的屋檐上雪窸窣而落,一天的课也了了。   放下毛笔来,方故炀转过头,手背碰了一下淮宵被风吹的有些冰凉的脸,他眯起眼看人发懵的样子,心情不由得一阵大好。   「饿不饿?」   这话问完,耳边鬓发被风吹来贴在脸上,方故炀吹了口气儿,那一小撮恼人的发才乖乖垂了下来。   淮宵看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窘迫,心中乐得不行,憋住笑,只轻轻点头。   「你想吃什么?」   方故炀倒是没太在意,有些倦怠地趴在桌上。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作势要唤来下人。   淮宵连忙挡了他的手,轻声道:「放课后再去吃。」   方故炀眉一挑,「今儿个,豆腐羹?」   一想起书院阶下清香白软的豆腐羹,更让本就饿了的淮宵更有些抵挡不住。   「撒点葱,浇上酱香鼓油。」   「……」   「再缀点花生芝麻屑儿,滴了醋。」   「……」   淮宵定神看着他,耳边还绕着方故炀低沉着嗓子的描述。   还没等前者说话,方故炀慢悠悠站起来,抬手示意台上人停下。   他搬起长条凳就掀开帘子就往外走,老太傅止了声,收书于怀,目光注视着他。   方故炀淡然一笑:「出去一下。」   太傅微微弯腰鞠躬,紧接着淮宵也一下站起来,朝太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着追了去。   一边儿睡得迷糊的常尽被扶笑拿笔端戳醒,他正揉着眼,身后传来女孩儿的轻笑声:「他俩跑了,你还在这儿睡呢?」   这堂内后院院墙斑驳,四处生长着绿得浸油的植株,它们错杂生长,在墙根打下阴影,遮不住的是岁月的印迹。   太子把那根长条凳放地上,站上去踩稳,挽起纹着上好祥云边儿的袖袍来。   淮宵是害怕他没站稳摔下来,扶住他,脸上五官都快皱成一团:「你小心。」   「要咸的吗?」   神采奕奕的少年站在爬满绿植的院墙旁边,俯下身子这么问他。   淮宵合了眼又睁开,抬头盯了太子一会儿,才道:「我,今天想吃甜的。」   脚尖一点,踏着驳印,身子一跃,一道影儿顺着院墙飞攀而上,转眼间没了人。   过了一小会儿,院墙下摆了好几碗。   树下石墩子边,淮宵提着方故炀带回来的豆腐羹吃得好不容易眉开眼笑。   淮宵咬了咬勺子,轻敲了下碗沿,说:「等他们放了,这几碗都凉了。」   太子唇角一翘,故作自然,脸撇到一边去,有些害了臊:「放课?嘁,这才不是给他们买的。」   心中是猜到了答案,但淮宵还是忍不住又笑了。   四碗这是常尽的饭量,自己哪儿吃得了那么多。   淮宵用勺子切了点儿搅拌上糖,往嘴里送,嘴里有些含糊不清:「你看看你,倒是越来越……」   伸手摁上人唇角,指腹用力擦去了一点儿淮宵嘴边的糖渍。   太子挑起眉,难得露出一抹笑,问:「什么?越来越什么?」   怔愣一分,淮宵抿了抿方才太子指腹抹过的地儿,说:「甜。」   太子低头笑起来,弯腰端起淮宵动过的一碗,没使勺,嘴唇衔住碗沿,直接一口一口咽入喉间。   风卷起叶来,冷气儿钻进他俩腿间。抖了个激灵,淮宵似乎想起什么,偏过头问他:「你一会儿要进宫?」   方故炀揉了揉脖颈,眸色被夕阳余晖扫得极淡,透出浅浅的铜褐色,「进宫一次,比练武一天都累,费神。」   翻个白眼,淮宵应他一句:「你也就能在我们面前说这种话。」   明明就是只在你面前。   锦靴尖头踹了踹树下长出的青草,太子负手而立,抬起眼皮看淮宵弯腰端起碗来,暗暗腹诽道。   还没捱到放课,宫里就派人来接太子和公主进宫了。   今儿个常府的马车来得比就近住的太子府的马车还快,常府管家也只是匆匆给淮宵行了个礼,接到常家兄妹俩就往回赶,快得常尽的书卷袋都落扶笑那儿了。   扶笑和淮宵站成一排在白墙边儿,卫惊鸿拎着一大摞书等着,想往门口石狮子上靠,被淮宵一把扯回来。   淮宵捻起卫惊鸿袖口的料子,摩挲一下,又抬头望了望天色,伸出手摊开掌心。   「降雨了。」   太子和公主一路过前殿中殿,进书斋见了皇帝。   他们依旧是规规矩矩的请过安后,皇帝留下了太子,让人带公主回去休息。   皇帝侧卧于榻,低低垂着眼,几日不见又消瘦几分。   寝宫里一股淡淡的中药味,地龙烧得没前些日子那么烈,只觉细汗。   榻上的人抬起头,伸手唤了方故炀过去。   方故炀见父亲张着嘴想说什么又出不了声,心中一沉,试探性地问了句:「父皇?」   这老皇帝似都有些迷糊。   恍惚间,听了儿子这句唤,才回过神来,低声说:「炀儿。」   「儿臣在。」   病中本就无精打采的的皇帝垂下眼,温热的掌心摩挲着这个最让自己骄傲的儿子,有力却冰冷的手。   「过几天出兵吧。」   突然的指令,让方故炀有些愣神,心里开始打起鼓点。   他努努嘴,尽量把自己的情绪憋回去,低下头。   「儿臣,请父皇指示。」   「去西云。」   老皇帝咳了几声,心里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说:「西云国命已尽,该下手了。」   「好。」   方故炀答,语毕脑子里便蹦出一些让他担心的想法。   皇帝见他走神,心下不悦,皱起眉来。   「炀儿,如今天下六分,大裕,西云,北国,木辽,南蛮,还有临国,你可想好,如何打响这乱世?」   方故炀点点头,继而思索一阵才慢慢开口:「先灭西云,再是如今皇室虚空的木辽,临国,南蛮,最后,最后北国。」   「如今除了西云,北国最为奄奄一息,为何不第二灭了北国?」   「儿臣,一时想不出。」   「总有理由。」   方故炀顿了顿,道:「北国迟早会是我大裕囊中物,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   面对父皇咄咄逼人,方故炀不得不有些厌烦,撇了俊俏的眉,也是忍得发慌。   前些日子父皇召见淮宵入宫的场景历历在目,虽自己不知道谈了些什么,但他是不信父皇未有所察觉的。   他叹口气,只得轻声道:「总会灭。」   愣神一下,随即补上一句:「若是父皇已有决心,那便早日出兵西云吧。」   「这几□□中似波澜不起却是暗流涌动,炀儿切莫忽视了。」   一向铁血手腕的皇帝,难得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发,以一个父亲的口吻缓道:「择日出战,喧兵而起,你和常将军的儿子一起罢。」   「儿臣斗胆问父皇,是有意栽培常尽?」   「是。」   皇帝答,「将门虎子,明君猛将。常尽与卫惊鸿二人,天资不浅,这也是朕将你从小放到学堂的原因。钱权诱惑易,而情义断舍难!」   言及此处,皇帝有些激动,停声歇息了一会儿,接着道:「太子,这二人,你掌好了,将是我大裕,不可多得的帝国双璧。」   太子内心一震,随即暗喜。   他弯腰拱手道:「父皇费心了,儿臣明白。」   得了皇帝旨意,他向后退了几步,躬身辞别。   外面天色渐暗,日落西垂。   淮宵出了博雅堂,抬眼望去,似乎皇城的道上又镀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寒意钻入脖颈,风声萧瑟。   见天色快暗了,也没收到太子的口信。   淮宵遣了几个尾随的侍从,带上一个暗卫一路抄近道往太子府步行而去。   眼前青石板路上也覆了雪,一眼望去长到望不到头。   淮宵裹着袄子,刚过一个转角,突然察觉身旁一道人影闪过。   那影子从旁边疾驰而过,明晃晃利器泛出的白光也打了些在淮宵侧脸上。   「少爷小心!」   随从的暗卫一声喊道,从身旁房顶跳下来,稳稳落地,抽了腰间长剑朝那刺客猛刺过去。   不料那刺客的剑随着手腕的动作一阵翻转,脚尖踏到石板上也无声响,在空中荡出一抹银白,目标明确,速度极快地朝淮宵刺去!   那一瞬间,淮宵多年来的习武经验促使他下意识转身侧过,不料想下颚被划开一道沁着血珠的浅口。   「呲——」   连带着伤口一起开到锁骨,衣衫被挑开,剑梢一挽,直取胸心。   耳旁风声呼啸,淮宵躲闪不及,随身暗卫急了眼,剑一晃砍上刺客的右腿。   身上暂无武器的淮宵转过身子抬腿给那刺客踢去,手肘屈起,狠狠撞上刺客的胸膛。   后者被撞开几米,腿也受了伤,坐在地上有些发懵。   暗卫一个箭步上去点了他的穴,反手捆住。   淮宵也没多话,直接问道:「谁的人?」   那刺客瞪他一眼,不吭声,只听得耳边一声轻叹,少年的声音也变得大了些:「你说不说?我问你不说,我请太子来问?」   见那刺客身形一颤,冷汗流下来。   这大裕太子方故炀能耐极大又无情是出了名的,天下谁人不晓宁落蛇蝎洞不落裕太子,这番道理?   他要你开口,你不得不开口。   「你最好快说。」   淮宵眸色一凛,徒增几分寒气。   北国皇子虽沦落他乡甘为质子,这气势却是依旧输不得人的。   「是,是,大将军府公子。」   常尽?   「少敷衍!」   懒得跟他瞎扯,淮宵皱了眉,「你说不说?」   「常公子,常公子,说太子和您……交往过密,会阻碍,阻碍太子登基以后……来年大裕灭北的决心!」   淮宵愣了愣。   这番话,至少后半句,他不是完全不信的。   这种念头也仅仅是一闪而过,他脸面上仍然是显然不信的模样,招手换来暗卫。   「把他带回府上,等太子回来再说。」   大裕太子和北国皇子交往过密,会阻碍太子登基以后来年大裕灭北的决心。   刺客一句话,在淮宵心里深深扎根。   他裕太子铁石心肠,胸怀江山万里,皇权天下,又怎会如此。   多虑罢了。   大裕皇城上空的寒风席卷,拨乱了淮宵身后长长的青丝缕缕。   「启禀殿下,质子在石子街市被刺,」   报道的暗卫顿了顿,「轻伤。」   方故炀的暗卫匆匆冲进府内报信时,正好常尽与方故炀正对坐着谈过几日出征的事情。   桌案前悬一张疆土扩张地图,兵符下压着一叠叠墨迹未干的战术。   听闻这消息,方故炀眸中是狠戾之气一闪而过,嚯地一声站起来,手放在拿了今日配于身边的大刀刀柄上,语气仍旧是稳得瘆人:「谁。」   见那暗卫被这太子这番模样吓了一跳,常尽放下茶壶,拉了拉方故炀的衣袖:「殿下,别激动,只是轻伤。」   「是谁,」   方故炀没多话,正准备掀开幕帘朝外走,命令着自己的手下:「下去查。」   「是。」   命令刚下达完,帘旁缓步走来一人,血还溅在衣摆。   他站在那儿静视着方故炀,故作轻松道:「我没事。」   方故炀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阴着脸继续往外走。   淮宵默不作声跟在后面,常尽远远地也跟着。   绕到自己的书房外,方故炀踹开门,伸手把淮宵拉进去,又狠狠将门扇关上。   猛地把淮宵拉到身边,正面儿没问题,又翻面儿继续看,确定没用大碍,松一口气,作罢。   淮宵全程未发一言,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方故炀脸有些发烫,他顿了会儿,又挥挥手,说:「我去叫太医。」   手腕被人拉住,抬眼便见淮宵笑着看向自己:「不碍事。」   方故炀也没多说什么,推开门来,见常尽站在石阶下,面带虑色。   他无奈望着一脸不放心的太子殿下,带些轻松语气:「淮宵功夫好得很,不会出大事儿的,看你紧张得这样子!」   「不用劳烦太医了。」   淮宵看着太子,又有些郁闷看着常尽:「刺客说是你的人。」   于是常大少爷差点儿没喷淮宵一脸茶:「什么?我?」   方故炀面色这才好看了点,勾起嘴角轻笑道:「你不可能,上窑子的钱都不够还顾刺客。」   心底笑得不能自已之余,淮宵眨眨眼看了眼满脸郁结的常尽,继续煽风点火:「那刺客太不了解你了,要是我啊,就说是惊鸿的人。」   太子殿下收起刀来,道:「那小子私房钱满满当当的。」   「又不上窑子。」   淮宵拍拍常尽的肩膀。   「我告你们两口子诽谤啊?」   常尽愤愤地戳戳两人,收起桌案上长剑,对着方故炀说道:「淮宵回来了,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我去找扶笑,让她查查这件事情。」   方故炀一笑,「你真是长大了。」   天色已晚,入夜,方故炀给淮宵披了披风,两人花费了一番功夫支开侍卫,暗暗出了门。   两人在街市上晃悠,四周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扫雪的人蹲着拾捡路中石块。   这条熟悉的街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旧热闹非凡。   淮宵扬起脸,系紧了围在脖子上的锦带,歪头问太子:「今儿想买什么?」   佯装思索,方故炀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后者越躲他越起劲,最终捏了个饱后,太子悠哉悠哉道:「买剑。」   两人晃到一家铁器店门口。 第12章 第十章   这家店,店面看起来着实是古怪,门口一樽青铜大缸,浮萍星星点点漂浮在上,内养一火红锦鲤。   待锦鲤侧过身子,淮宵看到三个字——   「慕剑阁」   看身边这人一脸疑惑甚至有想捉锦鲤找错重点的冲动,方故炀拉住淮宵小声解释道:「这里叫慕剑阁,是全天下造剑最好的地方,也是我朝百年来皇家传剑的指定地点。」   「这么宝贵?」   「嗯,」   方故炀忍不住又手痒捏了捏人脸,「我们的剑就在这里买。」   淮宵暗暗掐了一把太子的小龙爪子,咬牙道:「还痒不痒?」   太子忍不住一笑,一只利爪钩住人腰,揽至身前。   他听得院内动静,便轻拉了拉门上金锁,叩开沉重的大门,大声道:「老慕?」   这院里大为稀奇,明明是春雪的时节,庭院却种着很多花草树木,不觉寒冷,未有飘雪,如春季提前到来一般。   惊诧之际,从一株盛放的山茶中探出个古怪的老头儿。   他不慌不忙地跪下,低头道:「太子殿下来了。」   「起来吧,老慕,好久不见了。」   方故炀摆摆手,语气略为淡然,「今日——」   「来找老朽求剑的吧?太子来得可真是时候,近日出了两双剑,还请太子殿下亲自过目罢。」   老慕也不顾太子是否点头,自顾自地笑着迎他们,而后转身走进一间房里。   方故炀不以为然,轻轻拉了淮宵,道:「走,咱们跟着他。」   淮宵点点头,额间冒汗,只得松了松披风。   「好。」   进入房里映入眼帘的是无数把造失败的短匕,在中间的金柱上,竖直用藤条捆着四把看似都寒光凌厉的宝剑。   「此便是老朽近几年的心血了。」   方故炀爽朗一笑,道:「还请赐教。」   老慕指着那四把剑,说:「分为两双,这一双为琴瑟和鸣之意,这一双为兄友弟恭之意…」   方故炀毫不犹豫地伸手。   伸手拿那双琴瑟和鸣之意的宝剑,勾起嘴角,塞到淮宵怀里,对淮宵挑衅似的挑了挑眉。   「你,随时带着。」   「……谢殿下。」   莫名其妙被塞了把代表夫妻的剑就算了,还被要求必须随身佩带。   淮宵瞥了一眼方故炀,嘴角泛起一丝不经意的波澜,沉着脸用剑柄敲了敲他:「你也要。」   于是草草九个字,三句话,又填满一双要执手一生的宿命。   直到很多年以后,历经洗涤。   才知道无论什么时候,皆是离期已近,归期遥遥。   回府后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一大早。   淮宵从床上翻身而起,看着蒙蒙亮的天色,见窗外仍有一层薄薄的雾,窗棂上好似还结了些霜。   未用带系起的长发铺到腰以下,他拖着长长的白色睡衫走到太子的榻前,一掀帘便听见号角的声音。   今天,是出征的日子——   耀眼的光芒从天穷倾泻下来,注进万顷碧波。   卦师算出的,黄道吉日,宜出征。   「宣,太子觐见——」   「隆隆——」   红日当空,正午时分,春雪也停了。   皇城周围的将士得令,吹起号角,大鼓擂擂。   「太子方故炀——出征领命!」   「儿臣在!」   方故炀低着头半跪在皇帝帝座前白玉石阶下,手里握着昨天那把剑,插在铺至宫门的血色绒毯上。   他的任务,就是要敌国的血,染红他大裕的旗,染红这一条象征龙脉的长毯!   「朕交与你兵马十万,出征西云,一月之内必须拿下,军情不得耽搁。」   皇帝的声音强健有力,比往日那个病怏怏的皇帝多了几分架势。   「是,儿臣遵旨。」   方故炀跪了一会儿,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   从地上拔出剑来,插入腰间悬挂的剑鞘,系紧披风,转身朝着出征的方向。   所到之处,百官匍伏。   「恭送太子,望凯旋而归!」   「恭送太子,望旗开得胜!」   ……   一路迎风,行至大皇子跟前,方故炀顿住步子,看这人站一旁面若冰霜,见他来却是要开口应付几句。   方故炀截了他的话头,拍拍他肩膀,低声冷笑道:「皇兄,我的人,你别动。」   剩下方故燃在那里愣了愣,欲怒,被皇帝一记眼刀制止。   走到绒毯尽头,方故炀一回头,目光如炬,略带担忧道:「望父皇,多多保重龙体。」   大裕军队蓄势待发。   从未上过战场的太子亲征为大元帅,在黄金台领兵出战,将军之子常尽跟随为先锋官,两个少年宝剑出鞘,初露锋芒,裕皇城上下一片沸腾。   龙吟剑啸长空扬,跃马驰骋只我狂。   在方故炀的理解范围内,他的剑所指之处,都是他的国土,只要他方故炀想,哪儿有得不到的道理。   这次淮宵没有跟着一起去,临走的时候,方故炀告诉他。   「我不会让你沾血,也,不会让你去战场。」   声音很轻。   淮宵静静听着,很安静。   他,太安静了。   他低垂着眼,神色有些复杂,青丝三千垂在双肩。   他心里清楚方故炀对自己的保护欲,但已经成长为少年的他早已与往日孩童大有不同。   他像展翅欲飞的鸟儿,而方故炀为他打开了笼子,却又无形中为他拴上了镣铐。   淮宵半晌才问道:「那以后呢?」   「以后,也不会。」   太子如是说。   沉寂一会儿,慢悠悠地,方故炀忍不住抬手揉乱他的发,把人的脸又捏了又捏。   在一个上位者的心中,拥有便就是这样的。   不能脱离自己的掌控,一切守护都应当由自己承担。   但即使是未来皇位的继承人,他毕竟是毛头小子,理解不了的寻常人思维还太多了。   「好。」   然后淮宵就裹着被子,垫了枕头躺着,在床上看了一天的书。   书上讲裕朝开国史论,讲前朝遗梦,讲东胡闽越。   纵观千百年来王朝更替是再常见不过,想必这西云,浩劫过后,必定是亡国的后果。   那,北国呢?多年后的北国……那又如何。   不让我沾血不让我上战场,那又如何。   那边,方故炀常尽刚出关隘,这边淮宵看了一天书之后早上起床反而神清气爽。   在床上抱着被子呼噜噜打了几个滚,孩子气地跺了跺脚才肯勉强支起身子来。   他眼巴巴望着太子床榻的方向,心中难免生出了几分惦念来。   想起出征前一夜,他坐在太子床边,听太子讲他和常尽精心策划的战术,讲路途多么遥远,甚至对路上的景色充满期待。   只记得后来宫灯烛影摇曳,映上帷幔跳动开来,太子呼吸浅浅,躺在他腿上睡去。   看着太子俊朗端正的五官,凌厉的轮廓,淮宵隐隐约约记得这人睡前命令说:「你明天不要来……」   而后低下那双贵气眉眼,「看到你,我就不想走了。」   淮宵把脸埋进被窝里,躺着看看窗外,又看看床幔,一遍遍地想。   没过多久,常大小姐风风火火提了把剑就造访了一回太子府。   「淮宵殿下,常将军府上常大小姐来了。」   淮宵一惊,赶紧坐起身子,道:「好,传话说我请小姐稍等。」   他利索换好衣服,洗漱过后走到正厅。   「小初。」   他靠着门边懒懒地站着,木门被倚得咯吱响。   少年声线低低的很好听,一反冷冰冰的语调,难得带着些属于春日暖阳的味道。   常初二话不说把剑□□,淮宵一咯噔,这小丫头片子是来拼命的?   常初展颜一笑,一双杏眼溜圆,笑道:「故炀走的时候,要我这几天督促着教你武术……你还是听他的吧?」   原来如此,淮宵点点头,笑着看了常初,「稍等,我去拿剑。」   「你有剑?」   常初抖抖袖口,疑惑得很:「说,你什么时候有剑的?你不是不喜欢那些打打杀杀的么?」   「这,太子给我的。」   说罢,淮宵声音涩涩的,突然情绪有些低落起来:「不喜欢又怎样?这天下,强者生存,弱者灭亡,世事轮回如此,总得变强的。」   「你需要更强。」   常初握着自家祖传佩剑,站在大厅中央,眨眨大眼睛,浅紫金边儿纱衫裹着她的身躯,手腕上的金铃铛叮当作响,前额发丝拂动一双描画烟雨的眉目。   她似乎懂,又似乎不懂这番境界。 第13章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还是你们府上的果酱金糕好吃些。」   常初双颊边泛着喜色,使得一张脸红彤彤的。   她伸筷夹了块糕点,坦白道:「其实我今天来的目的主要是吃的。」   坐在石凳上,一下一下帮忙拍去常初裙摆的灰,淮宵面无表情:「不教我了?」   常初和常尽从小在将军府打打杀杀,跟俩仇人相见则眼红,不共戴天似的。   利刃一扔,飞腿一收,兄妹俩又蹦跶到一块儿去了。   常老将军总说,要让着妹妹,常尽总是不听。   说实话常初的功力不比常尽差,但难免是个女孩儿力气小很多。   每次常尽把常初摇曳的裙摆用飞镖钉在树上,方故炀都一脸无奈地在常初的愤愤注视下,踹常尽好几脚以示站队。   天光倾泻下枝桠,碎碎落影铺到淮宵身上,在常初的角度望去,他的轮廓被轻柔地镀上一圈金色的光晕。   她手还握着银勺,敲碎了松花糕的酥软一角,盛了些许,送入口中。   嘴角微翘,却忍不住低下眉眼来。   蹭完了这顿糕点,提起裙摆站起身来走入院里,手摁着腰带往上提了提,露出一双滚着银边的缎面紫靴。   常初拔了自家佩剑插到落兵台上,左看看又挑挑,选了把龙刀枪。   她撩起碎发扣到耳后,正色道:「淮宵,你有底子吧。」   「有。」   淮宵在他们面前,一向很老实。   虽说常初平时不是个特爱折腾的人,但是折腾起来还真不是人。   「我试试你。」   说着,常初抽出那把小号龙刀枪,翻身就给淮宵刺过去。   那尺/寸虽小,但柄上装着大剑之刃,枪头呈箭,怕是比杀牛的牛刀还得劲。   加上常初自小习武的那身手,是迅如闪电,疾如星驰。   淮宵倒是也不废话,拔出方故炀给他的那把琴瑟和鸣的宝剑,劈里啪啦地和常初那把枪碰来碰去,上步撩刀,劲力贯注,动作快速而迅猛。   论体力常初还是差了一截,喘着气挑刀歇步,淮宵趁机笑道:「你这是比你哥还厉害。」   常初仰脸把头发甩到脑后,左腿弓步,「只是我手下不留情罢了!」   在对方下盘连点数招后,皆是身势如虹,开出了些许气势。   淮宵极少练武难免生疏,一剑旋即,右手一翻,后退数步,挑眉瞧着常初把刀刃拉回胸前。   两人之间火焰节节攀升,剑气荡漾而出。   几招下来,常初也是累了,直接刀刃一挑反手直刺向淮宵喉间,剑气如浪,猛地扑向淮宵,使得淮宵瞬间止了动作。   「太子这是何意,淮宵,就你这样的,他还好意思让我教?我方才若是不刺你脖子,被你刺脖子的就是我了。」   说罢,常初拍拍淮宵肩膀,「如何?」   「没事。」   揉着脖颈,咳了几下,淮宵摇摇头,「输了就是输了。」   常大小姐漂亮的眸子一眯,「来来来,咱再来盆翠玉豆糕!」   淮宵无奈笑道:「成。」   见手已经抖得有些拿不住剑柄,他忍不住心下暗自沉了沉。   相处十年有余,未曾想常初这丫头在对决中,从路数来看也是个狠厉角色。   另一边,大风呜咽,血雨腥风。   「呜——」   边塞号角卷边连起,大漠落日,一片混沌。   在天边与地面连接处黑压压地驻扎着一列列军队,马蹄扬起的风沙,吹不散压在关隘城口上空浓重的嗜血气息。   「报———」   远处黄沙遍布之处,一人一马,从军营驻扎地西方奔来,身后是尘土飞扬。   马上人弓着身子,抖动缰绳,头上红缨十分显眼。   那人拼了力气伸着脖子喊——   「西边传来捷报!西云重镇已破!」   军营上下一片欢呼,还没等众人缓过神来,紧接着从右边绵延山脉出口又飞驰而来一队骑兵,为首的小将单手奋力挥着手上印着血红色「裕」字的战旗,也是卖力道:「报!」   正在用绒布擦拭剑身的方故炀停了手中动作,心下一颤。   「东边大捷!常公子领二队将西云残余势力击溃!已拿下部分战俘,部分溃逃!」   言罢,军营上下是忍不住的欢呼,也仍是规规矩矩地等候指令。   方故炀捏紧了手中的虎符,面色依旧沉着,故作是冷静的模样,掌心却已冒了一层薄薄的汗。   「你过来,」   他抬起眼来,一双如隼的锐眼眯起,牢牢锁住那报捷的骑兵,问:「逃了多少?」   那人一愣,扑通一声跪下,拱手回道:「回太子殿下,溃逃五十人左右!」   太子面色一冷,沉声道:「全部一个不留给我抓回来。」   说着他嘴角的冰冷松动了些许,轻声对一旁的手下说:「待明日时候差不多了,准备最后一次进攻。」   「太子殿下,我们明日一战也只是走个形式,是时候收兵罢。西云皇室寥寥几人,早已自尽,城中军队自愿已降,不知太子殿下有意无意?」   「城中军队不多,西云建国百年,只怕换心换面容易,换根换骨难。」   「那,殿下的意思是?」   「废了统领的武功,放他们卸甲归田,」方故炀语气云淡风轻,「明日若胜,进皇城不得伤害百姓。」   「这些是必然。」恭敬点了点头。   说完了见人群还在骚动,嚯地一下,拔出随身佩剑,太子殿下站起身来。   他拢上披风,踏着云头皮靴,一步一步走上搭好的瞭望台。   这江山权位,在仅仅两月的时间之内,将这千军万马,转眼变作白骨黄沙。   这天下,总有不归顺他的人,总有不服他的人,总有他占不了的地盘,总有他得不到的人。   我不会让你沾血的——   大风扬起旌旆,状如燕尾的垂旒飘扬。   天空阴沉下来,一场大雨似要如约而至,将铠甲洗回最初的模样。   他站在高处,俯首而望。   莫名的,想起那日淮宵站在门口,应的是一句:「男儿,当自立。」   他们之间,年岁渐长,心之所隔的远远不仅仅是一个北国到裕朝的距离。   他也有他的处理方式,去处理好一些他想要的东西。   风劲,角弓长鸣,他缓缓提起那把剑,指向百里以外的西云皇城,年少的眼中,终于暴戾出点点血光。   这边常初刚派人跟着拎了一大盒桂花栗粉糕回府,暮色独斟,皇城便落了雨。   马车刚停,常初掀帘下车便撞着扶笑站在府门口,身边侍卫挑着灯。两人着蓑衣,戴箬笠,风尘仆仆,一副归来模样。   扶笑走上前来扶她,眼神带了些忧虑。   常初对这些气息一向是敏感地很,笑着给扶笑抹去脸颊边流下的雨珠,问她:「怎么不进去?」   冰凉凉的手上一热,常初看着她捉住自己的手,紧紧握住,欲言又止。   常初任她捏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在打喷嚏的马儿,吩咐了车夫与侍女退下。   她提起盈盈裙摆,腰上红绳系着的玉佩轻晃,将扎成辫子的长发甩到脑后,跟着扶笑常尽入了府内。   一进府,直径被带入了偏屋。屋内燃着油灯,昏黄的光隐隐打出一个轮廓,常初觉着眼熟,轻声道:「是……惊鸿?」   「先进去吧。」   扶笑把常初带进去后,朝外看了几眼。这普天之下都是皇家的眼线,方故炀不在宫中,自己这一干人等怕是被盯得更紧,今日卫惊鸿要求三人一聚,也可见事态越发严重了。   「小初,」   卫惊鸿坐在几案边,眉眼间有些憔悴,「今日来府上,实属有急事要议。」   常初坐下,神色略为不安:「淮宵和杏儿呢?」   「皇上这几日看得紧,派人给杏儿递了话,那边直接说公主出不来。」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卫惊鸿皱起眉来,继续说:「淮宵就更别说了……今天在太子府附近守着的暗卫多了一半,他们也就不防女孩,只有你进得去了。」   听卫惊鸿言及此处,扶笑放了手中秘色瓷杯,面朝着常初,开口问道:「你今日去找淮宵做什么?」   常初略加思索,说:「太子说,淮宵最近有危险,不能出府,日子无趣,让我去府上陪陪他,教教他剑法。」   一惊,扶笑接道:「剑法?」   「对!太子说……他剑术不精,得多练练!」   扶笑诧异至极,「可太子明明知道淮宵精通剑法……」   三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想起近日皇宫的压抑氛围,以及种种迹象。   卫惊鸿脸色变了变,暗道:「糟了。」   扶笑暗自悔恨早上自己忙着太医院研制新药去了,忘了问常初去哪儿做什么,忍不住抬手一个手指蹦弹到常初脑门儿上,「你好好想想,小时候淮宵不是常练剑吗,用得着你教?」   「又怪我!」   瞪着一双朦胧水眼,常初委屈极了,瘪着嘴,被扶笑弹得生疼,「我怎会还记得!」说着把脸转向卫惊鸿,后者抬手给她又揉又吹。   扶笑一个白眼翻过去,拍了拍桌子,「这下,方故炀他爹可算是把儿媳妇摸得门儿清,聪颖会武,更留不得。」   这方面上,卫惊鸿一直认为千防万防,当下最该注意的还是大皇子方故燃。   那人明面儿上做着兄友弟恭,面对权力,私下里早已恨不得将弟弟千刀万剐。   思忖过了一会儿,卫惊鸿手中开始把玩那只秘色杯盏,说:「我倒觉得,现太子府上,多是大皇子的人。」   「但急着要了淮宵命的人,一定是皇上。   扶笑道,「他时日无多,自是最明白太子登基路上……作为人父,他此时最想做的不过是为儿子铲除障碍,保日后无忧。」   「笑笑……」   常初少有听这七人中的一文一医,两位未来的家国要臣商议国事,更少有听他们用如此局外人的口吻去讲述淮宵,一时间竟然有些许恍惚,「可,淮宵现今,还没和故炀在一起……」   「他俩的感情,不仅仅是在一起能够衡量的,」   扶笑也是明白人,她叹道,「以太子的性格,不在一起,反而更惦念。」   卫惊鸿伸出大手揉了揉常初的后脑勺,袖口毡片挠得常初有些生疼。   她缩了缩脖子,动动凳,离卫惊鸿坐得近了些。   常初说:「那让他俩在一起,不是更好吗?」   一边摇头,卫惊鸿神色黯然,一边站起身子,挑着绑着灯芯草的细细竹条,给灯换了鱼脂。   吹灭竹条上的火,他说:「没有灯芯草,这竹条头的火,烧烧也就熄了。若有这草,绑到哪儿,就烧到哪儿。」   窗外,云雨似隔得迢迢,倾盆如泻,浇灌着一城的花。   皇城之上,夜雨来风又起,一处处房屋宫殿,在瓢泼中,在里皆为孤舟。 第14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第二日,破晓之时。   鞭弭周旋,刀兵齐举,西云皇城及各郡被大裕军队一一以火速拿下。   方故炀手提长剑之柄,身披重甲,直径步入西云皇宫殿中,下令将各城城墙挂上大裕的战旗,然后留下一万余人驻扎,剩下的将士跟他回朝。   大捷!   皇城,太子府。   府门口闪过影子,堂内风风火火冲进一人,锦袍袖口褪至手肘,捏着手里叽咕叫的鸽子,晃得是眉开眼笑:「淮宵!今日一战,故炀果然胜了!」   卫惊鸿这小子,自从长大后越来越沉稳,今日倒是难得兴奋。   他额前黑发飘起,蓝纹黑底的袍边儿卷也被吹得一阵纷飞:「就这样!那剑!可快了!唰唰唰!」   别过脸,淮宵一双眼有了些许光彩,撑着脑袋,问他:「你怎么知道?」   「我尽哥给我飞鸽传书了!」   卫惊鸿连忙扶着桌子坐下来,收敛了些喜色,探头问他:「淮宵,你怎么看起来好像不开心?」   淮宵有些不自在摇摇头,「惊鸿,抱歉……方才有些影响到你情绪,」   他想起什么,又认真道:「对了,此次太子宣战出兵到大胜凯旋,用了多久?」   「不久不久,还不到一个半月。」   三十天。   太快了,迅猛之势可见整个西云无人能敌。   淮宵慢慢站起来,放眼眺望,淡淡的目光扫向大裕出城的某个方向——那是他的北国。   自幼离开,却时时牵挂的地方。   弟弟还好吗,父皇也还好吧。   如果当初父皇选中的不是他,如果当初……   可惜人生,他的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   惊觉自己失态,淮宵慢慢坐下来,垂眸看了看翘头案上置好的清茶,启唇吹去,茶面晃荡出微微褶皱。   「他们大概多久回皇城?」   「嗯……我琢磨琢磨,快马加鞭,大概几日之后吧?」   「好。」   淮宵点了点头,起身同卫惊鸿一起出去。   行至院门前停下,眉间愁色舒展了几分,巴不得现在腋下生翅飞到边关。   那时的你我,舍生忘死地交好。   与此同时,在皇宫内苑,大皇子的寝宫里,也有人扶着门框,突然回头,扬高了音调,冷笑问:「那小崽子大概几时回朝?」   贴身服侍的侍卫小心翼翼道:「回大殿下,约摸是七日过后。」   方故燃点头,紧了紧手中抄本,拧眉,片刻又道:「交代你的事情,好好完成。」   「是。」   一场风波暗起云涌,雕刻着人心阴暗的另一面。   七日过后又是新的一月,春意恼人,微风满头,叹这尘世间的年年岁岁,不起波澜。   风来风又去,卷起一庭院的欢喜。   「淮宵,你给本公主站住!」   「不行了!杏儿,你慢点跑!」   卫惊鸿提着一身精心准备的墨绿襕衫衣摆,胸前挂着罩甲,一脸无奈地追着跟着淮宵一路撵到院门口的方杏儿。   已年及豆蔻的少女,捻着一身明艳宫装,碎步扬起脚边尘土,前方翘着嘴角退后的少年更是迷了人眼。   「你们就天天瞎闹腾!杏儿,今天你出宫是来迎你哥哥的!」   「哥什么哥啊?」   方杏儿这倔劲儿还上来了,片刻又别过脑袋,嘿嘿一笑:「走走走……找我哥哥去!」   说罢公主殿下拉起淮宵的手,在卫惊鸿「男女授受不亲」的抱怨中拖着卫惊鸿往府外马车跟前走。   数日不见,想念一叠一叠加起来,就像个爱跌倒的孩童。   想一次,便是抹去了半寸呼吸。   再想一次,就痛得恨不能以往十多年的岁月再通通重来一遍。   双脚踏过太子府内数片飞花乱红,用靴子尖尖的头,扫开满地的花瓣。   淮宵的手掌住腰间配剑,稳下心神,继而转过身子,语气很淡:「要去迎,就快些吧。」   「淮宵,你等一下,」   方杏儿抓了把乌黑云髻,上面似有珠串儿落了,她也不在意,转身扣住卫惊鸿,手挽了把垂下来的发丝打了个圈儿,说:「惊鸿,陪我去管家那儿拿玉佩!」   「什么玉佩?」   「本公主出征前托府上人去找高人给哥哥求的,祝他首战凯旋!」   「你怎么就知道你哥要赢?」   「那可是我哥啊!」   卫惊鸿爽朗一笑,拍拍她的头,「那你昨日做什么去了?」   「昨日,昨日在宫里出不来嘛」   看着方杏儿和卫惊鸿一起去了前殿厅堂,想起方杏儿那娇憨模样,忍不住笑起来,还真是跟她哥哥半点儿不像。   他抬起手臂来接飘下的落花,袖罗斜举动了风,明艳胜春。   难得雅兴,花落到臂上,他低头去嗅。   抬头时,后脑勺撞到什么软软东西。   他蓦然转过身子,扑面而来是熟悉的温度。   淮宵连头都没抬,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头钻进那温度里,伸出臂膀搂住那人腰身,不发一言。   花香扑了满面,华池芳树,融融风上暖。   站在阔别一个月的家中,怀里阔别的是惦念的人。   方故炀难得与他分开如此之久,这再重逢,不禁有点鼻酸。   他反抱住怀里的人,手指扣紧淮宵的肩膀,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人腰。   淮宵有些不好意思,退一步抬头看他,挣了一下挣不开,也就任他这么搂着了。   环着怀里的人,方故炀眯起眼,「一月不见,你怎么倒着走路。」   「……」   淮宵摇摇头不说话,闭着眼,也不想动,想了想又问道:「你怎么单独来了。」   「他们还没到,我先回来了。」   「你……」   淮宵一叹气,却是忍不住笑得翘起唇角,看得方故炀心情大好,挑眉问他:「有何不妥?」   「可你一会儿还得去宫里吧?」   「嗯,我完事儿了来找你?」   「好。」   淮宵把脸埋他肩上,也不说话罢。   「我哥……」   方杏儿手里攥着玉佩,刚从里厅小步跑出来,头上才插好的金钗子晃得叮当响,头发才扎好了又有些散乱,后面侍女急得不行。   她一看到她哥,琥珀色的瞳孔发亮,险些叫出声,一把被卫惊鸿拉住,侧身藏在在墙边。   「嘘——」   方杏儿给面子地压低了嗓音,「你做什么!」   「你懂什么,先别说话!」   「卫惊鸿,你还敢对我这么凶!」   于是墙角传来卫大公子一声疼痛的低呼。   太子府这边,团结一心,却各怀各心,又互相将对方拥入怀中。   在皇宫门口,春意似乎晚来了一步,未能阻挠此处正酝酿着的一起不小的风暴。   日照当空,春日难得刺眼的阳光,铺遍皇城每一个角落,几缕若有若无的云,停留在穹顶,久久不愿散去。   「龙朔,你跟着我。」   常初匆匆带了方故炀留下的几个亲信部下,往宫门口为了太子凯旋而建的金台赶去。   她骑在最前面的那匹马上,拉住缰绳,马抬前蹄,嘶鸣声惊动了金台上的士兵。   他们是一排精锐羽林军,一个个紧张盯着台下,生怕有任何动静。   这装备,是羽林军……果然,这庆功宴有诈!   常初见有人开宫门来了,翻身下马,有些担心地朝台上望望,手中一把龙刀枪掩于身后,握得死紧。   「常大小姐,您不能进金台范围。」   守门的人神色有些警惕,先是看到常初手中拿的一把擅于混战使用的龙刀枪,心下一震,再用打量的目光看了看几人,一眼便认出了常跟于太子左右的龙朔,面色更是凌厉几分。   他朝后面招招手,后面一群羽林军也跟着贴了过来把几人团团围住。   常初身为常老将军府上千金,按道理是可以进去的,但恰好这大皇子下令不许那几个人进去。   大皇子说,博雅堂那几个小孩儿,放进来一个,进来一个杀你们十个。   「羽林军?看来是皇上的禁卫,」   常初笑道,「皇上派你们来守金台的?」   为首的人不敢乱言语,也不敢说是大皇子的安排。   他看着这常家小姐好一个飞扬跋扈的模样,心下鄙夷,这区区一个丫头,能翻起多大的风浪?   他一记眼刀甩向常初身后紧张的龙朔,咬牙狠道:「我等无意冒犯常小姐。」   「如果我说我要硬闯?」   常初一向就不是好惹的主,笑得眉眼弯弯极为好看。   她忽然趁人不备,横着抬腿一脚给狠狠扫上去面门,招招狠辣,背上插着的枪哐哐作响。   她躲过一记手刀,夺过那人被踢掉在地上的佩刀,倒过来用刀柄对准了人肩膀处,用力狠劲一击,嘭地一声,对方直直栽倒。 第15章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重物落地,地上尘土溅起,飘至空气中形成的小网还未在鼻尖散去。   龙朔从背后拔出剑便朝迎面而来的羽林军劈砍而去,对方躲闪不及,连着被砍伤好几个。   这时在金台下认真望风的羽林军,看着台下的情形慌了神,这才拿起号角在金台下吹——   台上似乎有了动静,一个鳞波琉璃碗从台上被人抛下来,砸中地面,随之是破碎的声音。   刀光剑影四起,翻手满目血伤,龙朔常初一行人举着武器,见一个削一个。   那边方故炀说去宫里交差后,一个时辰未归,淮宵心下一沉,又刚好收到暗卫的消息,便去府内牵了马带着一干人等在皇城街道上纵马驰骋,与扶笑同骑。   匆忙下马后,后面卫惊鸿带着太子府上的人,也忙不迭地跟着追了上来。   淮宵从战局中拉走常初,吩咐卫惊鸿看好扶笑,边拉着常初跑上金台的长梯。   「太子殿下!」   「太子!」   方故炀颈间被方故燃的人架着刀,酒渍沾上他的嘴角,腰间挂着那把长剑。   依旧面上一副淡漠疏离的神情,唇角微微上翘,眸中之色仍然锐利。   下巴微扬,神色挑衅。脸色有些发红,额上已渗出汗来。   常尽在一边儿被三个人制住了,站着背后一把冰冷的剑正直直指着他的背脊。   而外面打斗声渐小,方故燃带来的军也不过四五十人,加上淮宵带了高手,除几人受伤外安然无恙。   淮宵神色稳定下来,眼神直直看着那把剑,寒声道:「大皇子殿下,这是何意?」   面对突然杀进来的人,方故燃倒有些不知所措。   他料到他们会前来施救,却没料到方故炀会只身提前回宫。   他的人手都还未安排好,自己控制的军队此刻应该已经在城外与太子的胜军相碰,不知是个何等情形。   「何意?本皇子如何行事,又怎么轮得到你这个外族人插嘴?」   方故燃眉毛一竖,被淮宵那句质问激得怒火中烧,手向后用力,方故炀的脖颈被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我只不过是想光明磊落地,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方故炀回过神来定睛看了一身白衣染血的那个人,霎时间觉得身心放松了不少。   淮宵嗅了嗅周边味道平常且淡的酒味,道:「大皇子故意将庆功的大裕清酒换成西域无味烈酒,如此趁人之危,又何谈光明磊落。」   西域无味烈酒?还真是自己大意了。   见方故燃避而不答,自己脖颈上的伤痕开始往外沁出血珠,面色发白的方故炀忍住醉意,难得嗤笑一声,眼神里净是轻蔑,「你的东西?」   「正是。」   方故燃倒是被这一笑弄得莫名其妙:「遵照皇族礼法家规,太子之位应当给每代王朝帝王的长子。」   说着他回头,眼神直奔方故炀:「倒是你,若不是当年父皇立太子时我突发顽疾,你能有今天?」   方故炀点点头,貌似完全不屑于方故燃的一字一句。   眼睛有些失神,淮宵出声提醒,他稳住脚跟,微微侧过脸去看一脸愤慨的常尽,「常尽,私挟太子,该当何罪。」   常尽被制着脱不了声,声音极低:「回太子殿下,死罪。」   语毕,方故炀目光转移到大皇子身上。   方故燃被看得背脊发凉,忍不住一个哆嗦,身旁的羽林军侍卫长见此情形,心中也是无主,只得连忙道:「太子殿下,您已是将死之人了,」   说着拿出袖子里备好的让位诏书,递过去,「太子爷如果想活命的话,就把字给签了吧?」   方故炀神情有几分凌厉:「我的东西只能是我的。」   「方故炀,你得寸进尺了十年!」   大皇子袖袍一抖,身后的羽林军都跟着紧张起来,身上的武器都握在了手中,「可你现在的命都掌握在我的手里!」   他说着眯起眼打量四周,竟然笑出了声:「况且,这金台四周都被我安插了弓箭手,只要一声令下,你,还有这北国质子……」   方故炀哪怕是胜券在握,心中也一阵抽痛。   见人脸色不对,大皇子继续得意道:「乃至常府两位少爷千金……」   话未说完,他便觉手腕上一痛,随即手中剑已被夺走,身前本气定神闲的人,已不知什么时候绕到自己身后,对准膝关节便是一个剑柄打下去。   「哗啦——」   刀光片影之间,常初的龙刀枪被方故炀顺手夺走,刀刃已架上大皇子颈项,凸出的刃割上他的肩胛。   一切的变故似乎来得太突然,方故燃身边的侍卫长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变被默默站着的常初一脚给蹬到了地上,伸臂抽出侍卫长的佩剑,对准他小腿就是一刀猛刺过去。   淮宵则是从背后拔出剑来,用全力反手一扫,割破几人脖颈,那喷涌而出的鲜血,迎面溅了他一脸。   看着双眼发红,情绪不太对劲的方故炀,常尽举起剑向空中挥了挥,「那边的人听着,大皇子造反已被太子拿下!就地伏诛,都留活口!」   远处弓箭手迟疑,见形势不对,连忙收起了弓箭。   「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敢跟我抢东西。」   方故炀扯着哽着脖子的大皇子一步一步走下金台,「我该说皇兄有勇无谋,还是心术不正?」   挫败之人也无需多说,方故燃看着黑压压跪倒的人群,也不挣扎,眉目仍张扬。   他只是偏过脑袋去,「可惜,从小到大,我没有服过任何人。」   卫惊鸿到是大大方方从里屋走出来,身后护着的扶笑身边围了一圈亲信。   淮宵一脸的血,一如既往安安静静站一边儿。   他第一次在这种情形下,在血的呼应下,以这种明显的君臣角度去看方故炀。   血凝在了眼睫上,他眼里的方故炀红红的,似沾了不少血一般。   淮宵急忙抬起手擦眼睛,没想到手上血更多,越擦越红。   那人身上的玄甲褪了一半,更显得轮廓日渐越发越有棱有角,身形越发越挺拔。   他想起还没赶来的时候,听扶笑说方故炀去金台的事。   「据说是太子殿下不喜奢侈,把很多繁重的玩意儿都给省了,直接在金台上喝了九碗酒,最后一碗洒了天下,就算凯旋仪式了。」   想到此处,淮宵皱了眉,凝着血的睫毛顺着阳光,在眼下如瓷的肌肤上,打下一圈儿淡淡的阴影,是一副难以如说的别致。   烈酒九碗,你怎么能喝那么多。   风过,湖面平静被打破,鳞波晃涟漪,顺着水面荡出一圈圈向外而推的纹路。   两岸边柳树依依,搴芳草木,岸边设宴,浓胜香醪,似有屏障。   远眺那垂柳,枝条入至水中濯荡。   「什么?!」   方杏儿一下起身,纤手握把芍药菱纱团扇,不慎将桌上笔墨全给扫到了岸边地上,亭角香炉上的烟线都扰乱几分。   她生得一副娇俏模样,认真起来也仍带公主威仪,抬头惊诧莫名:「昨日午时,方故燃威胁皇兄让出太子之位?」   「没错,还布了阵。说不让就杀了常尽,让了估计也会被乱箭射死。」   卫惊鸿说着转了转手中存活下来的狼毫墨笔,疲于近日事事猬集,忍不住用笔尾敲了敲方杏儿的头,「你啊,跟着宫里的太傅多学点东西。你哥对你那么好,你聪明点,能帮他不少。」   一旁一直沉默不语,往湖面扔着石块的常尽幽幽开口:「惊鸿说的有道理,不然依我看来,太子有你这么笨一个妹妹,不知道以后得多多少麻烦?」   「你!」   心下不服气,方杏儿撅着嘴:「你字没我写得快!」   「字写得快不快有屁用,现在的丫头怎么较量起这个来了,要好看才行,」   常尽捡起地上方杏儿的宣纸,见上丽句清词,仍一脸嫌弃:「这都写些什么,鬼画符似的,你到底是不是姑娘?」   「你敢说本公主是鬼?」   「微臣惶恐。」   一阵龙飞凤舞之后,方故炀撕了刚刚写完的字,一脸无奈地看着折腾的几个人,端得是萧疏轩举之样:「不是说今日来蓬湖边是静静心,你们瞎吵什么?」   方杏儿还是按耐不住自己强烈的好奇心,探过头来,耳上一对银凤耳坠晃得叮当。   「哥!方故燃现在在哪儿?」   「在内惩院里,有秦赴舟看着。」   「刑部那个死老头?」   「你……」   凝视自家妹妹一会儿,方故炀感觉头疼,「没错。」   扶笑把医书收起来,手腕上的铃铛轻响,今日穿的粉霞绉纱裙映得她双颊颇有气色。   她把医书放进包里,又拿出一副药,摊开拿着木棍研究,顺便问道:「秦赴舟,他信得过?」   「秦赴舟是父皇的人,让他去守着大皇兄也是父皇的主意。」   「除了他……还有太子府上大管家。他在成为皇上心腹后,行事越发神秘。太子,太子切勿养虺成蛇。」   扶笑言切铮铮,方故炀自是点头应了她的建议,也讶于这姑娘心思甚为缜密。   他目光放远到了湖对岸的皇宫内院,「我虽是太子,但也得听从父皇,这回,要看父皇帮谁了。」   「他都这样了,」   方杏儿皱起眉来,「父皇还帮他?」   「不,杏儿。你忘了父皇的皇位,也是弑父杀兄所得,所以他的想法,我无法猜测。而且,这么多年,在他传位于我之前,太子的位置上供着的不只是我,还有你们。」   方故炀眼神愈渐坚定,「大裕的未来不会少了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   语毕,常尽不言不语挥毫书下二字递于方故炀,神色坚定。   二字即为:忠义。   「只要我方故炀在世一天,就定然保你们周全。」   方故炀说完,面上是少年心性少有的坚定,肃肃如松下之风,意气风发。   他转过身子,负手立于岸边,面朝蓬湖,束着银冠,深红披风拖到地上,胸前云纹虎形图案十分清晰。   终是狷狂难隐,葳蕤自少年。   在旁一直低头看书的淮宵忍不住抬了头来,看那人背影,黯淡了神色,却又忍不住为他开心。 第16章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在蓬湖边各自散了心,方故炀收到报信,说宫内事已办妥,七人又一路骑马,从城外赶回皇城内。   已然夜阑人静。   卫惊鸿身为暂时的公主身边贴身侍卫,命宫外候着的人,抬着软轿,将送公主回了宫中。那边来人报平安,卫惊鸿才放心回了卫府。   扶笑自然是由常尽一路护送到底的,只不过这次带了常初。   她骑在头马上,慢悠悠,时不时往后偷看几眼,都被常尽一记眼刀给逼得转过了头。   捂着嘴偷笑几声,像是想到了什么,手中的缰绳在指尖缠绕成结,双颊的红晕泛上耳根。   太子府中管家带着侍女挑灯站在府门前,迎了轿上的两人,连忙躬下身子,轻声道:「太子,淮宵公子,回来了。」   拾级而上,方故炀抬头看府门前悬挂的灯笼都落了些灰,吩咐道:「换了。」   「是。」   提衣摆抬脚过了门槛,眼前是府内几位侍女着着统一的鹅黄烟罗衫,戴着各自的簪花,排成一列站着。   为首的女人似是姿色最佳,十分面生,盈盈一欠身,向方故炀递过去换洗衣物。   女人抬眸,黛眉下是翦水瞳,朱唇轻启是呢喃软语。   「太子殿下,您的衣物。」   又整这么正规?   上次那一个个胸脯都快露出来的侍女就够他受了,父皇还没放弃?   「殿下?」   那女人见方故炀不语,不由得胆子大了几分,抬眼看看旁边面若冰霜的淮宵,也不介意,倒是娇笑道:「奴婢见过淮宵公子。」   身后的老管家静静注视着这一切,混沌的双目似有了些光亮。   方故炀摆了摆手,接过自己的衣物,朝她点了点头。   他一向不喜近身服侍,沐浴更衣以及起居都由自己或淮宵打点。   他也没多想,当着那女人的面,便搂过淮宵的肩膀,点点头,「辛苦了。」   身后老管家突然开口:「厨房为太子准备了夜宵,不如……」   无奈,方故炀一路回来被自己妹妹塞了一肚子街边小吃,现在正撑着,哪儿还吃得下什么别的东西。   强忍了想摸摸自己肚子的冲动,方故炀感到了老管家的咄咄逼人,脸色瞬间垮下来,道:「不用,已饱了。」   老管家是看着这太子长大,已察觉出他的不悦,逆鳞谁也不敢去碰。   他只得低下头,说:「太子殿下,请您沐浴。」   方故炀点点头,冷着脸,大手一挥,步步稳健地向着府内寝殿走去,留下一袭暗红隐没于黑夜之中。   身后淮宵熟练地接过侍女手中的油灯,不发一言,挑起来,跟在方故炀身后。   进了寝殿那便是两人的天地了,稀里糊涂在房内嬉闹了些许时候,闹得一身汗。   淮宵被闹得躺在桌案上,手里握着一根沾了墨的毛笔,想往方故炀脸上画,手却被牢牢制住,动弹不得。   最后忍不住使了坏,闭上眼做出一副无害的模样,方故炀也是想伺机作案,压着人一对皓腕想吻上去,被淮宵一毛笔抹在脸上。   脸上被点了处墨的太子黑了脸,淮宵乐得出了薄薄一层汗。两人闹罢,又各自去沐浴。   待太子更衣归来,推开房门,便看到那人一身月白睡衣,发髻已散,趴在桌上。   双眸紧闭,右手又握着那根毛笔,笔端水墨晕染透了宣纸。   淮宵,又这么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他如瀑的黑发铺散到后背,借着微弱的光,能看到他睡颜朦胧,眉目自成诗三百。   加之四周安静,甚至能听到他有规律的浅浅呼吸声。   睫毛长长弯弯,动一下似乎就缭乱了这氛围。。   他还是这样,这么多年了,别的再怎么改,总归是无法改变自己睡觉的样子。   方故炀有些紧张。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拿走他握在手里的笔插进雕花笔筒,把他的右臂抬起,搭上小腹。   本来面无表情的太子殿下,做完这一切后,神色竟有稍许缓和。   他轻轻的蹲下身子,用最小的力气扣住淮宵的脚踝,慢慢脱掉鞋袜。   面带着自己都察觉不了的微笑,右手穿过人的颈后,左手穿过人膝后,一用力,将人抱了起来。   还挺重。   方故炀把人往怀中紧了紧,脸埋进他颈窝偷偷嗅了嗅。   果真是睡着了比较乖。   自己坐到自己那张拔步床上,把人箍在怀中抱紧,抬手轻轻地为他顺背。   这一顺,倒是把一向浅眠的淮宵给彻底顺醒了。   迷糊间,睁开眼便见自己在太子怀中,下意猛推了一把却又被一股狠力给摁了回去。   「别乱动。」   方故炀抱紧了他。   淮宵愣了愣,随即闭了眼,哼哼几句,埋进他怀里。   「你就不怕吗。」   闻言,淮宵睁开一只眼,微抬起一点,看他棱角坚毅的下巴。   刚好看见太子吞咽,喉结滚动。   像是明白了什么,淮宵一乐,闭眼想继续睡,但还是问了句:「怕什么?」   「没什么,睡吧。」   淮宵感觉,禁锢着自己的人突然又收紧了怀抱,就像野兽突然又拉紧了捕猎的天罗地网。   待到睡得浑身无力,淮宵一觉醒来,发觉竟已是日上三竿。   迷糊间,他伸出左手一拍,身边空空如也。   他裹紧被褥,不管凌乱的黑发搭在脖颈间不舒服,只顾着发呆,且贪婪地汲取着这张床上的气息。   直到传来敲门声,淮宵一下子才清醒过来,翻身下床,穿好鞋袜,站起身来。   窗外暖阳洋洋洒洒,跌入到太子府庭院中,洒至太子寝殿内的书案之上。   淮宵的手轻抚上去,竟然整个人有了几分暖意。   屋外侍女见是淮宵醒了,连忙端了一盘湿布杯盏上去,「淮宵殿下。」   收拾过后,淮宵问她:「太子去了何处?」   侍女答道:「回殿下,太子殿下进宫上朝。」   淮宵点了点头,「现在是午膳时间?」   「是的,已备好午膳。太子殿下清晨吩咐不用叫殿下起床。」   一怔愣间,不经意地,淮宵心中无论被触及多少次也会引起一阵微微颤动。   他点点头,表面上依旧冷淡道:「我知道了。」   大裕皇宫内,朝廷之上。   卫惊鸿第一次上朝,天未过五更便被父亲拎了起来,睡眼惺忪,站得越来越歪。   被太子掐了一把之后,抖抖袖子,佯装清醒,打量过四周。   以袖掩口,他凑近太子殿下的耳朵,悄声道:「皇上怎么还没来?」   「不急。」   依然万事波澜不惊的语气,方故炀皱了皱眉,心下算了算,「从五更天到现在已数时辰,众朝臣都有些等急了。恐怕是有什么要事给耽搁了。」   「正午了,好饿……」   常尽站在太子左后方,伸出手摸摸肚子,本想偷偷伸个懒腰,不料手被太子逮住。   「你还有没有点规矩,」   一向如一座冰雕一般站在原地的方故炀咳嗽了几声提醒他,看着他的威风铠甲,冷声道:「穿着这身累赘就别乱动。」   他生怕常尽动作大了,甩来甩去那身玄甲会扎到那些老家伙。   「你别跟个刺猬似的。」   卫惊鸿说完不免笑了起来。   常尽挺不屑笑着白了他一眼:「那你就穿着你那身绿袍子。」   卫惊鸿脸上笑意渐浓:「绿袍子也比刺猬套强。」   「我的能扎人。」   「我的能把你罩住。」   「看剑。」   「金刚罩。」   方故炀无奈又想笑,朝周围忍不住笑的人看了几眼,后者瞬间凝了笑容在脸上。   他伸手挡住二人,「行了,别闹了,都在看你俩。」   他亲手把俩小孩儿给摁进文武众臣的队伍里,默默从背后伸出手来,一人一拳头,「记住了,上朝的时候少说点话,言多必失,要说就上谏。」   「收到。」   「得令!」   远处传来敲锣的声音,「皇上驾到——」   文武百官不约而同看了被扶着走出来坐到龙椅上的人,连忙拱手作揖,跪了一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恩浩荡,众臣恭迎之声不绝于耳。   「众爱卿平身。」   「谢皇上——」   龙椅之上的老人处在幕帘之后侧卧着,由太子的角度看过去,似是身形日渐消瘦了。   皇帝压低了嗓子,咳嗽几声。   「近日来朕身体微恙……众爱卿见谅。」   语毕,他又猛咳起来,接过一杯茶水,抿了半口润喉,继续道:「前日……我大裕军队凯旋,太子和常府长公子,年轻有为。特,赐常公子常尽,白银五箱,珠宝二十箱,常府每月加石三百。」   常尽回想了一下父亲的千叮咛万嘱咐,行礼后遥遥跪下,不敢抬头:「常尽谢皇上恩典。」   他顿了会儿,又道:「赏太子,虎形兵符一枚,可掌羽林军三百精锐。」   方故炀心中大喜,连忙跪下道:「儿臣,谢过父皇。」   皇帝扫视了一眼朝廷之上的不再议论纷纷的众人,继续说道:「有事则奏,无事退朝。」   「回皇上,」   还没等方故炀思忖开口,倒是被卫惊鸿之父,大学士卫清连给来了个先发制人:「臣,有要事要奏。」 第17章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丞相一出口,朝中交头接耳的数人瞬间匿了声息,都低着头静候着卫相说出众人心中所想。   从朝臣的角度看去,髹金雕龙椅上人静靠着椅背,四条金光灿灿的龙蟠上圆柱扶手,恣意的龙爪弓起,与搭在上面的皇帝枯瘦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皇帝嗓音低哑,似磨破了边角,带着砂纸磨过的粗砺:「讲。」   「昨日,金台上大皇子邀约太子殿下饮酒,以作凯旋庆功,却不料被太子殿下砍伤数人。」   卫清连此话一出,朝廷众臣震动不小,面面相觑又窃窃私语。   站在方故炀身后的卫惊鸿又气又愤,他哪能忍亲人对方故炀一番訾毁,惹得他一张脸在身边人注视下涨得通红,张张嘴,又将话头尽数咽入喉间。   他只得盯着他的父亲,又看向身前一脸铁青的方故炀。   现下气氛乖剌,太子负手而立,右手在身后朝卫惊鸿比划了一番,示意他切莫冲动。   皇上倒是做得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视线扫过台下众人,病中任有威仪。   他最终将视线放在了方故炀身上,口中像含雪般,语调甚寒:「太子,卫相所言当真?」   听得自己被点到,方故炀提起衣摆向前一步。   嗓压得有些低,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回父皇,大皇兄昨日邀我饮酒庆功是不假。只是这庆功的方式,不免有些让儿臣匪夷所思。」   太子刚说完,卫清连躬身作揖大胆抢道:「皇上,大皇子之举乃历代皇家皇位争夺之常事。春寒料峭,内惩院设施陈旧,大皇子年少气盛,我朝皇子人丁单薄,还恳请皇上重新审视大皇子一次,改过自新。」   卫相言毕,朝中一干抱着「立嫡不立贤」祖制想法的朝臣也跟着下跪,不发一言。   方故炀顿觉这朝堂之上,脚下长毯似长出针芒万刺。   他算是听出来了,那句人丁单薄,又何尝不是父皇在处处警告自己?   卫相一向做事进退有度,寡言少语,从不阻挠卫惊鸿与自己交之甚密,今日若不是得了父皇的指示,胆敢如此?   如今皇帝灯尽油枯之势与日俱增,朝中臣子大多支持方故炀登基。   而今天这一出,已被方故炀摸得清清楚楚,他明白这场戏做给谁看。   龙椅上的人拖着病体,勉强坐起身来,身后近侍连忙为其顺背。   一对虎目浑浊,暴出精光,似是怒极。   皇帝一掌拍到扶手上,指端紧贴龙头,冷笑道:「岂有此理。」   他见卫清连仍恭敬地站着,另外几位臣子站于卫清连身侧,对此事态度已然是老顽固。   「当今大裕太子乃朕亲立,是储君!命受威胁,你们还在为作乱者求情,鹤短凫长,这让朕如何放心,待朕百年,尔等愿为太子效忠?」   静默些许,堂上无人敢言。   龙颜大怒,众臣匍匐,唯太子挺直身板,神闲气定。   「退朝罢。」   皇帝起身挥袖,由近侍搀扶着,蹒跚而行,朝幕墙之后走去,又忽然停了脚步,「太子,来朕寝宫。」   「儿臣遵命。」   「恭送皇上——」   方故炀紧抿薄唇,整理衣着。   常尽拍了拍方故炀的肩膀,说:「我和惊鸿在宫门等你。」   还在气头上的卫惊鸿回过神来,点点头,急忙道:「故炀,快去快回。皇上近日,是越来越古怪。」   「惊鸿,卫相斗重山齐,今日之事估计是父皇所为,切莫怪罪他。」   方故炀拍了拍常尽的肩头,道:「行了,你们俩去门口候着,我去去就回。」   难得的调笑语气明显,常尽和卫惊鸿松了口气,相视一笑。   一路由人带到到了皇帝寝宫,门口太监正要宣,方故炀难得逾矩,伸手一挡,眼神凌厉:「不必。」   那小太监便退到了一旁。   寝宫内燃着上好的熏香,盛在前几日新进的冻青釉盏里。   窗梢蒙了几层,只开了些许边角透气。   龙床之上,床畔绢纱全部重新换了,一旁近侍半跪着,手中药碗高高举起来,药溢满洒了些在地上。   「见过太子殿下。」   方故炀乖顺地坐到床畔,接过药碗来,看着身子快低到地里去的近侍,轻声吩咐道:「下去吧。」   「是。」   「你皇兄,朕已派人送回他府上。」   皇帝倒是开门见山,说着说着闭上双目,又缓缓睁开,「他性子未免,太鲁莽了些。」   见他不语,只顾着用瓷勺搅动药汤,皇帝皱眉,问他:「若是你是父皇,何解?」   「皇兄年及弱冠,仍为皇子,若是我,便给予他一块封地。」   「他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我大裕皇室子孙不兴,朕的儿女也仅你,故燃,杏儿三人。他虽为长子,却未被封太子,自然对你有敌意。而你与他最大的区别就是他有勇无谋,驽骀武断。」   皇帝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难免有些喘了,「朕封他为王,是想留他一命。」   方故炀自是听出了门道,父皇这是在要求待他百年之后,也要留大皇兄一条生路。   如今朝廷之士在谷满谷,帝王尚且需众臣升朝翎赞,更何况新皇登基。   待羽翼丰满,再杀他不迟。   在帝宫与父皇言论过后,方故炀打马过殿前丹墀下御,在宫门与常尽卫惊鸿相会,掉头回去找了个偏殿换了衣服,三个人心照不宣,一起出了宫。   「早是过了午膳的时辰了,」   太子背着手走在最中间,倒不觉着饿,瞥了眼身边兴致勃勃的两人,「前去太子府上坐坐?」   卫惊鸿神秘兮兮摆摆手,嘿嘿道:「不必,我和常尽有事要办。」   那个「办」字咬得极重,方故炀面色一红,显得有些促狭,没有回他话。   初春温黁,午后朝云叆叇。   三人并肩而行于宫巷之中,引来接连几个端着物什的宫女问安侧目。   不知不觉走到宫门口,方故炀便从守门侍卫那儿牵过了自己的胡马。   抖了衣摆拉稳缰绳,纵身跃上那高头大马。   红枣色的马儿往前跺了几步便被主人给拉了绳子,锋棱丰骨,风入蹄轻,马上少年郎独艳绝。   「吁——」   他侧过身子看着一旁骑着一白一黑两匹马儿的两个人,似春风刀裁过的鬓角乱了几缕发。   太子皱眉道:「所去何处?」   常尽手抚上□□黑马光滑的鬃毛,笑答:「本来说今儿个……带你去逛窑子,你又要回太子府。」   「逛窑子?」   特意反问了一句制造紧张气氛,方故炀剑眉高挑,眸中闪过一丝玩味,「常尽要是去,笑笑非把你们吊起来打。」   「我没人管,无所谓。」   卫惊鸿眼神飘忽忽的。   低头思虑着,太子还来了兴致,他喊了声卫惊鸿,笑道:「确实是长大了,你也该娶妻生子了。」   「什么?」   卫惊鸿一愣,「娶妻生子?」   常尽抛了一把身后玄色貂尾,拍拍卫惊鸿的肩膀,「惊鸿,你也到岁数了!这皇城内外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应有尽有!你喜欢什么样的?」   「得了吧,太子殿下,你的太子妃呢?」   卫惊鸿反击道,并且指了指得瑟的常尽,「你也是,为虎作伥,说要娶扶笑说了好几年,到了年纪又畏畏缩缩!」   「要让扶笑心甘情愿……」   常尽白了他一眼,又盯着马上是泰然自若的太子殿下,「对了,你如此着急赶回府去做何事?」   太子的语气似是非去不可的劲儿,「府上招了画师,想让他给淮宵画一张。」   「画一张?还打算挂床头?天天看着还不够?」   像是触及到了他们七人中不可碰的话题,卫惊鸿语气隐隐有些不快,还想开口说什么,被常尽一个眼神给制止。   方故炀高骑在马上,手衔金络脑,□□白玉鞍,背对着他们。   兴许是胡马高了一截的缘故,从卫惊鸿和常尽的角度看去,岁月忽而,方故炀已长得身形壮实,肩宽窄腰,好生威风。   他微微侧过脸来,喉头哽出一句:「惊鸿,你逾越了。」   太子语气很淡。   常尽不语,看向太子的眼神极为复杂。   尴尬的沉默之后,方故炀叹了口气,说:「我自己的感情,自己处理。」   「有何需求尽管说,兄弟这儿永远是屏障。」   卫惊鸿接道,「那三个小丫头虽年纪轻轻,但姑娘家的感情绝对细腻,倾诉无处,兴许可以考虑一下她们。」   「你说的,我……都明白。」   方故炀拉着手中辔头,马儿原地回转了一圈。   他修长手指在下颚翻转得有些急躁,系了几下才上披风。   春风不渡,吹尽脂粉。   取下嵌在耳后的蒙面,马儿嘶鸣,方故炀停在了太子府门口。   朱红门漆,鎏金神兽辅首,两道旁栽葱郁枣树。   金边蓝底牌匾,置于府门正中,上书:太子府。   那枣树,是前年生辰,父皇命人来栽的。   说是寓意早得贵子,凡事快人一步。   可他连太子妃都还没有。   父皇已数次施压,朝中臣子也不少因此得罪过方故炀,这春季又至,往府上派的宫女也越发越明艳,夭桃浓李,个个气质不凡。   他派人查过,好几个都是些世家之女,名嫒美姝。   门口的守卫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连忙大起精神来:「太子殿下!」   在道旁给枣树打理枝桠的小侍女收了手中毛掸,低头站在一边,急急行礼。   方故炀把马给了一旁等候多时的管家,语气漫不经心,问那侍女:「画师呢?都在等我?」   侍女点点头,发髻插了珠玉步摇,一袭桂子绿齐胸襦裙,似都能看到绁袢。   若不是她一截瓷白天鹅颈太惹人眼,方故炀都不会注意到自家府上连侍女耳中都嵌了颗明月珠。   她把腰弯得极低,「回太子殿下,是的。」   方故炀正好出神,她一弯下身子,忙不迭看到扯得太过低矮的襦裙领口,露出一大片白皙。   皱了皱眉头,太子面上敷冰。   那侍女见他眼里的冷漠都快写在了脸上,心下一跳,直接跪在地上,双肩轻颤,嗓眼挤出的声儿也似受了惊的黄鹂鸟:「太子息怒!」   方故炀终是忍不住了,一阵暴喝:「起来!」   吼得身后的老管家身形一颤,低头不多言。   「太……太子您……」   小侍女捻紧了衣角,不敢抬起头来说话。   「淮宵在哪儿?」   老管家声音幽幽而起:「回太子殿下,藏书阁。」   话语未完,方故炀便没了人影。   淮宵正拿了一本讲解草药的书卷在来回翻阅,忽地被人打横抱起。   书落了一地,正手足无措,方故炀故意松了一下手,淮宵惊得搂紧他的脖子。   他是又惊又羞,难得动了怒:「你做什么!」   「别看了,」   方故炀耳根泛红,忍了又忍,才道:「今儿个是春分,我差人去卖了得月楼的驴打滚,他们家的黄豆面磨得上好……」   淮宵眯了眯眼,低低一应了一声,瞳眸被窗外阳光描出一层薄薄的光晕。   「你先放我下来。」   「不放。」   …… 第18章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食罢糕点,加上春分要吃的春菜竖蛋,算是用过了晚膳。   两人踱步出厅,见夕阳已度了屋顶,天际倏暝,时不时有几只画眉落了飞檐边。   「昨日……我父皇来信,说我选妃的年纪到了。」   憋了一个时辰,淮宵终是说出了口,故作着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在讲述着别人的事情。   「现在选妃?」   方故炀甩了甩袖口的褶皱,停下步子,眉峰微蹙,转过头看他,「你不是早就到了年纪?」   「明年冬日一过,我岁及弱冠。迟不婚配,朝中着急罢了。」   「我也没娶。」   淮宵认真地看着他:「你比我小些年岁。」   「书信往来,我没意见。」   语调有些不耐,方故炀用过晚膳起了一身细汗,捋下锦袍,露出紧实肌肉。   泛着潮光的半边臂膀显了出来,他转过身子去摆弄博古架上的卷轴笔墨。   他取了墨正想写点什么,张嘴欲言,却又忽而没了兴致。   「可要在我大裕的地盘给你封妃……转告你的亲信,休想派半个女人过来。」   后半句话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太子是步步为营的人,万事欲念都得打碎了往肚里吞。   他生怕那句来一个我杀一个惊到淮宵。   附有薄茧的手去压翘起边儿的宣纸上,他指腹轻轻蹭出声来。   淮宵料他都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表情,一时没绷住,嘴角幅度微微有了变化,琥珀色的眸子忽闪,轻叹一口气。   「知道了。」   「走吧,」   方故炀像是不想被他看出太多端倪,觉着外面凉了,回身取了件大氅给他披上,「去前厅,有画师画像。」   ……   常初和扶笑端着驴打滚和花灯来到府上时,夜色向月浅,天已差不多翻了墨。   进门就见方故炀拿着卷轴,站在正厅门口,边往怀里塞边朝门口来接他们,身后跟着想夺过来瞧瞧的淮宵。   他在那人身后站着,夜风拂摆,不复幼时朝气,现只是安静而进退得当。   远远望去,好似轻鸾着春衫,消瘦衣宽。   「故炀,你手里拿的什么?」   常初凑上去问,方故炀摇摇头,只说是送给淮宵的东西。   这话一出,暧昧至极,常初听了也不多问了,转身接过扶笑手里的食盒递给淮宵。   她今儿挑了条曳地长裙,妙鬘挽上瑶台髻,难得涂了些胭脂桃匀。   肩上搭着的滚了边儿的镶毛斗篷,从新旧程度来看,极少外穿。   淮宵接那食盒时,因暗没看清楚,自己的手覆上常初的手。   常初一惊,也未将手收回,只是低下头去。   从方故炀的角度望去,隐约能见着她发烫的耳。   「对了,这驴打滚。」   一旁的扶笑也是看得清清楚楚,侧身往跟前挤了挤,连忙说道,「春分该吃一点的,就送过来了……」   「我们已经吃过了。」   冷不丁地语气一出口,周遭温度似骤然降了不少。   方故炀一时间有些烦躁,镇定下来缓和了些情绪,朝着背过去的常初说:「小初,你带回府给你哥吃罢。」   常初下唇咬得死紧,点点头,看着扶笑把手中提着的两盏花灯塞到方故炀手里。   「往年每到这个时日,我们都要点花灯。」   方故炀摸了摸花灯,不由得触景生情,开始对那个没多少功夫回去的地方产了些念想。   「有时间替我和太子回博雅堂点一些花灯,毕竟那里也是家。」   一直不言语的淮宵突然笑道。   扶笑弯了月牙似的眸,突然想起什么,眼神流转一番,小声道:「听说最近河西郡的异姓郡王高戬来京城汇报郡内情况,在街上碰到杏儿,就跟着杏儿追了好几条街,就为了问个名字,那高戬武功了得,惊鸿拉着杏儿跑,暗卫出面挡了人,才得以逃脱。」   「高戬?河西郡王?」   方故炀似笑非笑,唇角勾了勾:「此人据说文韬武略了得,相貌堂堂,当地不少达官显贵提亲。」   「为什么郡王不姓方?」   淮宵问,「为什么姓高?」   「据说河西老郡王是当初立下战功,但又达封侯,就封了郡王,估计这高戬,是他儿子。」   扶笑答道。   淮宵难得来了点兴趣,凑到扶笑跟前来,问她:「他跟着我家杏儿追什么追?看上了?」   「什么你家?」   捕捉到这词的扶笑一愣,又看看太子,把调侃的语句吞回了肚里去,只是摇摇头:「不清楚,这几日,都是惊鸿送杏儿回宫。」   听到「惊鸿」二字,扶笑似是想起来什么事,说:「我去将军府找小初的时候,都没见着她哥。故炀,你知道他去哪儿了么?」   方故炀一愣,面对着扶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讨救般地侧过脸看了一眼淮宵,而后者是不知情,瞪一双凤眼,直直看着自己。   就是那晚,方故炀才发觉淮宵的眼角比儿时越发上挑不少。   虽说用朝中那些个老臣的话来说,淮宵生得一副清心寡欲相,但如今自是多了几分风流。   四人正相顾无言,各有所想,这时,方故炀派去跟着常尽卫惊鸿的侍卫却是直直从屋顶翻下来跪到他跟前,喘气连连,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抱拳道:「殿下,常公子在八秀坊跟四个胡人打起来了!」   刚想阻他言语,方故炀闻言神色已凌厉起来。   扶笑脸色变了又变,她自幼长在皇城,八秀坊是个什么幺蛾子地方是清楚不过。   她手紧紧攥着常初衣袖,一句话没说。   方故炀只觉眼前点了玛瑙的翠金钗甩出一圈儿弧线,扶笑转身便出了府。   常初被她稀里糊涂地扯着走,连忙回头朝着方故炀和淮宵说了声先走一步。   那侍卫呆在那儿,随即便反应过来,惊得一额冷汗,又匍到地上:「殿下,我先折回去通报常公子!」   方故炀嘴角一翘,准了他,见那侍卫没在也没转头看淮宵,只淡淡道:「走,去看看。」   才不过入夜的功夫,八秀坊附近点起街灯数盏,火光通天,城内巡夜的侍卫把街市封了个水泄不通。   方故炀跟淮宵的马赶到的时候,下马便见到躬身叩拜的龙朔。   这事儿牵扯□□,又有胡人参与其中,事关重大,惊动了城内九门巡捕营的提督统领龙朔,便带了巡夜的人来,先封了场子再说。   方故炀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询,就见龙朔起身一顿怒喝:「大胆!」   八秀坊门口站的那一轮子莺莺燕燕,连忙低了眉眼,不再直勾勾窥探太子真容,不敢妄议。   哭的哭惊的惊,个个乌鬒如云,长袖飞带,好不热闹。   这种情况下,淮宵心中竟是觉着有些来气。   挺了身子朝那些女子看去,见有些个胆大的,还在偷瞟太子。   拨开围成人墙的巡捕营众侍,方故炀便看到了常尽。   他被扶笑直接堵在了八秀坊大石阶上,欲言又止,进退不得,后者瞪着双大眼,也不说话。   常初被卫惊鸿拉着在一旁,四人僵持。   方故炀再走近些,便看到扶笑那双明净纯澈,带些倔意的眼里,竟生生掉出泪来。   那晚常尽被常初拎回府上,交了常老将军发落,常初溜去了扶府,奉太子和淮宵之命,伴了扶笑一夜。   撤了巡捕营,押了那四个胡人,遣回那些姑娘后,夜光风寒,已然是下半夜。   龙朔一路跟回太子府,直到府门口,方故炀派人出来接了淮宵回房歇息。   府上近侍来了,淮宵并未下马,取了项上系带鹤氅,手握着缰绳靠近方故炀一些,伸臂揽过氅带,围于他肩头。   淮宵便只着了里衣与一黑边白裳,翻身下地,夜风掠过他足底泛起寒意,惊得马儿频嚏。   他仰头看着马上的方故炀,对视数秒,开口淡淡道:「夜深露重,太子议事要紧。」   说完也没做多停留,从身边近侍手里接过灯盏,轻道了句:「我来。」   身后春雨落后的潮湿冷气还未散去,太子骑在马上,裹着淮宵的鹤氅,看着他手执一盏紫金浮雕灯,没入府邸暗色里。   他唤了一近侍的名,差人到了跟前来。   「把橱里那床厚些的新的苏绣织金锦被拿去他那儿,」   方故炀压低着嗓子,似被一宿折腾磨得哑哑的,「吩咐下去。」   那近侍猛地一抬头,有些支支吾吾地应:「太子殿下……那是御赐……」   沉默半晌,他听见太子开口说:「今日我与他同睡。」   不敢再多言语,近侍道过安后匆匆入了府,方故炀也转过身子来,对着一旁等候多时的龙朔一点头,两人便骑马向城门口巡捕营奔去。   淮宵回了房睡不踏实,但方故炀这样半夜议事的习惯不是一次两次。   一来二去他也习惯了,只是仰躺于床上,数那缠丝的窗绡被夜风卷起了多少下,月色泄了多少入窗,够装几杯银盏来。   迷迷糊糊眠至五更,他耳边似有脱鞋袜宽衣之声,睡意醒了一些。   正要支起身子,便见方故炀吹了烛火,下一秒便觉被褥里袭入一股子凉意。   太子难得蹑手蹑脚了起来,手脚放在小腹上,静静躺在他身侧,低声说:「醒着?」   「才醒?」   淮宵刚出声,太子便伸臂过来,顺势侧过身来,面对着淮宵的脸,长叹一声:「好累。」   「那你……」   在黑暗里眯了双朦胧眼,淮宵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   太子的手抚上淮宵额头,一缕一缕捻走遮住他眉眼的碎发:「那四个胡人我扣下了,常尽和卫惊鸿回府关三日禁闭警告,八秀坊查封三日,龙朔监管不力,罚去禄五百石。」   淮宵感觉额上不再有痒的感觉舒服多了,眨眨眼:「扣了?」   「嗯。」   方故炀应了一声,见淮宵没再接话,又说:「是木辽的人。」   「那……因何而起?」   他听见淮宵轻声问他。   府内挂灯未灭,透进房内来,依稀可见海棠红的织锦被将淮宵的面颊映出了几分酡红来。   太子呼吸一窒,没接话。   他只是掩过被角,又侧过身子,背对着淮宵,说了句睡吧。   淮宵在暗里看不着太子的眼了,倦意又上了头,将被子往身边人脖后掖好,闭了眼睛。   要睡着的时候,淮宵心里想,自己本想是问他要不要再睡过来一些,怎的他就接话讲今晚的事儿了?   已经睡着了之后,淮宵也不知道,太子待他呼吸均匀平稳后,又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子。   这时天际已然泛了白,太子瞧着这人稀微灯火下的轮廓,盯了好一会儿。 第19章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翌日,大裕朝堂之上。   昨日八秀坊的事处虽理得及时,但太子还是执意让四个木辽人被扣大裕的事情传开了来。   今日早朝开得晚了些,在清晨,八秀坊的事就已惹来满城风雨,巡捕营个个守口如瓶,任街坊百姓以讹传讹,瞎猜了去。   有的讲木辽人来皇城是专门刺杀太子,截了个空,那天破天荒地太子没和常卫二府的公子同行,也有的讲常府常尽公子乃战神转世,得他者能得天下久合,木辽人来,是妄将他「请」去的。   太子直接将那四个木辽人入了巡捕营羁押,拒谈此事,这态度引来朝中一些臣子不满。   这皇帝刚坐稳了身子没一炷香的工夫,太子便被几个朽臣参了几折。   常卫二府出此大事,昨晚灯火通明,常将军与卫相也是一夜未合眼来,今晨便被皇帝免了早朝。   这么一来,太子身边的人都忙那事去了,龙朔也被罚在殿外守着,便没站几个人。太子仍是站得挺直,面覆冰霜,看不出神情来。   一番激烈言辞说尽,有臣子往后退了去。这时,一身着绛紫朝服,胸前绣着孔雀的中年人向前一步,直直作揖道:「臣,秦赴舟,叩见皇上。」   皇帝难得一口气说尽了话:「爱卿免礼,何事要奏?」   秦赴舟道:「大皇子已遵照皇上之意释放。」   虽早有风声,但亲耳所闻后,方故炀仍不自觉心头一凛,沉着神色将周围文武百官一阵扫视,鹰隼般的目光最后锁定在那秦赴舟身上。   这人他早有耳闻,近日才召回皇城,倒是他头一次见。   秦赴舟胸前赐补有斗牛飞鱼,这是皇帝特赐的象征。   皇帝不言,当众拟了诏书,谴人交与秦赴舟之手,虎目不怒自威,一切都在昭告着,此事已了。   方故炀的拳头在袍下攥得死紧,面上仍是如止水般。   裕历一百六十四年,裕文帝封长子方故燃为平阳王,封地平阳,远调离京,一月一早朝。   一场雨后,皇城已迎来仲春。   凉风自倚,远山着色,余下清爽气息浅浅,吹来城内又一年好兆头。   近日朝内事务繁忙,从前潜伏已久的问题在一场春雨后如笋般冒出了头来,那锄笋的斧子皇帝拿不动了,自是全权交与了太子去办。   此时常尽与木辽人在八秀坊莫名扯上了关系,常老将军直接让廷尉正的人押去反省,卫惊鸿也在家被关着。   方杏儿在宫内待了好些天,也不见方故炀来接她,拖了人口信才得了此事风声,披了身斗篷要出宫,被早早守候在院门口的太子手下侍卫给请了回去。   那四个木辽人,服毒自尽了两个,审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来,只强烈要求着要见常尽,全被廷尉正挡了回去。   木辽皇宫那边已接到消息,连续几日骚扰大裕边境,这边朝野上下已然是一副备战的紧张状态。   经西云几战,大裕急需韬光养晦,不得穷兵黩武。   常老将军说,若是要挥剑北上,也得等入了秋来。   一帮老臣商议来商议去,皇帝钦点了派一千精骑前往边境,其中领头的就是龙朔。   这么一来,方故炀身边的重要得力干将又少一位,全凭他一人与朝中众臣周旋。   方故炀在巡捕营待了一天,走时他那匹胡马见他来,仰头哼哼几声,鬃毛上沾遍了露。   带一身疲惫回了府上,还没进院里,方故炀就觉着今日出奇地安静。   桌上点了青瓷油灯,兰膏明烛,散着股令人安神的香来。   今日老管家不在,不再给他监视一般的感受,太子觉着好受多了。   他取了脖上系带,修长的手指翻飞一阵,扎成结套在了椅背上,手掌摁住金丝软枕,坐了下来,长舒一口气。   「太子。」   见太子坐下了,这时才有侍女敢上前来。   她低了眉眼,心想太子方才一身煞气进院,眉头紧锁,似憋不出一口气来,步履迈得大,靴子蹬上门槛发出闷响,蟹壳青轻裘的摆都在身后翻飞成弧线,好生吓人。   「太子?」   等了会儿,太子不言,她只好再怯怯地唤一声。   太子见她托着盘,上置了一莲花亮银盅,眉间沟壑深了几分。   他看得出这是宫里的物件,也不想多问,只从喉间应了一声。   「嗯?」   应是应了,却不想听她多言这蛊是怎么回事,太子逃也似地起了身,转身便想朝回廊走去。   那侍女胆大,向前一步拦了他,抬头眸底是盈盈水光,偏过头看了远处站着的宫内侍卫,紧紧咬住下唇,声小得跟猫儿似的:「这,这是皇上赐给殿下的……殿下且饮了罢?」   方故炀自是跟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暗处的人,心中一下焦躁起来,再加上白天的琐事,已恼得他一身戾气没处发泄,抬手接过那银蛊,闻了闻那液体。   他指缝夹住的银针刺了半截入蛊,确定完无大碍,只是烈一些的香醪后,太子仰头饮尽。   酒劲冲上头,方故炀稳了稳身形,看了一眼身边想来扶他的侍女,伸臂一挥,靠着厅内的柱子站了会儿,嗓子哑哑的,沉吟一声:「都退下吧。」   那宫中的侍卫瞬间没了身影。   他抬眼看今日府内点得昏暗的灯火,早早遣散的其它侍从,那兰花燃出的香灯,这个面生的女人,她的一身广绫长尾鸾袍。   这一切凑在一起,便在心中得出了结论。   太子此时只是醉意上了头,心中暗自庆幸无燥热之感。   他眯起眼来,忽觉得这女人眼熟,开口问她:「姑娘是哪处府上千金?」   那女孩身形一颤,早知太子没认出她来,但被问到还是红了一双鹿似的眼。   悄悄在裙摆下跺了脚,轻声嘟嚷道:「妾身……妾身展如眉,博雅堂见过殿下的。」   太子盯了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展如眉?   户部尚书的女儿?   握紧户部能握住不少实权,田赋厘金,有利无弊,父皇这算盘打得真是不错。   他记得和这女孩子在博雅堂里做过同窗好几年,对方如今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从前什么样,自己都没太多印象。   强压下上头的微醺之气,他快站不住脚了,取下椅上那身轻裘,给展如眉披了到肩上。   他轻声说:「我差人送你回展府。」   展如眉一愣,眼更红了,从袖口伸出一只素白的手轻扣住太子的手腕,开口道:「妾身仰慕殿下已久,今日之举也是家父与皇上定下,翻年一过,殿下年及十八,这……」   「我不会娶你,更不会碰你分毫。」   太子抽出手来,眉眼间已带了凌厉之气,他张口想说别的什么,却是嗓子已干哑得难受,缓了一下才慢慢磨出字句:「你回罢。」   咬咬牙,展如眉凑近一步,说:「今日平阳传来喜报,说大皇妃已有三月身孕。」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融化开来。   油灯被夜风拂得摇曳生姿,烛影映在太子脸上,忽明忽暗,捉摸不定。   太子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一张俊脸上已冒了些细汗,耳廓红得发烫。   展如眉见他神色有些异样,连忙开口继续说:「为了抢先诞下龙孙,大皇妃和大皇子吃了不少药,那几个木辽人,就是去用他们……」   太子闭着眼靠在柱子边,脑子里嗡嗡直响,像出现幻觉般,闪过淮宵他们一行人被午门当斩的场景,被宫内禁军追杀在山林荒野中的模样,和自己跪在大皇子跟前高喊「吾皇万岁」的情景。   额间有一滴汗已滑过他嘴角,有咸又苦涩的味道。   「父亲知道皇上宠爱殿下,但皇上也常私召大皇子,这次刺杀殿下的事都平淡处理,谁也不知最后……」   展如眉话还未说完,太子睁眼,喉间碾出一声暴喝:「别说了!」   他靠着柱子喘气,拔出腰间长剑剑鞘,抵在地上撑着自己的身子,转头便进了离院内最近的一间房。   进了他便后悔了,他看到这间书房还挂着一幅淮宵的字。   那字写得是秀丽疏朗,筋骨俱备,看着那一处处横竖撇捺……   醉意朦胧间,方故炀都能想到那日淮宵解了貂裘,挽好衣袖,露出一截好看的皓腕来,难得笑弯了眉眼。   他说,献一幅墨宝给殿下作小寒贺礼。   太子问他,小寒为何要送贺礼?   淮宵说,今日小寒。   见太子没觅过来何意,淮宵又小声说,送你贺礼,每日皆愿,又哪会挑日子送?   就是那小寒夜后,这个太子常常一人来找僻静处待着的书房,挂上了这幅字。   方故炀和展如眉刚进了书房,关上了门,门口便有了身影。   听靴底踏地的声音,方故炀辩出了用料,察觉到又是宫里的人。   炉香卷穗,灯火生晕,往日的书榻换成了罗幕流苏帐,照得房内气息极尽醉人。   他想起今晨出门之时,淮宵早早地就不在房内了,出了院看到他抱了一沓卷轴,说是要去卫府给卫惊鸿解解闷。   也不容自己多言,转身便去了。   展如眉褪了肩头轻裘,耳中明月珠折射出丝丝光亮,映在太子眼中是刺眼的针芒。   「泽被天下……」   她侧过脸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字,低声继续道,「如字所言,殿下自小受帝王心术,权策之论,恕妾身直言,殿下应是明白孰轻孰重。」   太子坐在榻前,低垂着头,双臂舒展开来搭上椅背。   展如眉凑上前去,素手纤纤,解开太子腰间犀角带,褪去直襟长袍,正要解了交衽里衣,她身子微颤,停了动作。   太子的指尖有些许颤栗,触上她眼尾,微醺的吐息萦绕了她鼻尖。   「怎么你也……」   话未说完,太子喘着气,努力汲取空气中的凉意来让混沌头脑更加清醒。   「长了一对凤眼?」 第20章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展如眉怔愣住了。   家父提醒过她,皇上识遍了皇城闺秀的画像,独独挑了她定有缘由。   但她没想过像太子这样的男人,心里真的会藏人。   鼻尖一酸,眼前一片雾蒙蒙,她都未察觉到自己已落了泪来。   常年使剑的手有些粗糙,方故炀用指腹抹去了她眼尾的泪,目光变得柔和了些许,也只是苦笑。   方故炀左手手肘撑在床上,流苏帐上珠绫挠得他脖颈有些痒痒。   他撑着手肘往后退了一点,头重脚轻的感觉又席卷而来,他大口喘着气,一对剑眉快拧成一团,原本因醉酒有些混浊的眼眸变得清明不少。   他扯开半边衣襟,拔剑出鞘。   展如眉只觉眼前寒光一刹,自己喉间的惊呼便被方故炀用被褥掖住。   那把剑被太子用来亲自割破了自己的臂膀,涓涓鲜血成线,慢慢溢出,顺着他结实的臂膀下淌。   太子倒吸一口凉气,顿时清醒不少,跌跌撞撞起身来,扯过搭在床边的轻裘,翻个面,单手披上了双肩。   还未等展如眉缓过神来,他吹熄了桌上的油灯。   太子只在月色里留下了一处晃动的暗影,隐隐能见到那轻裘泛着青色,衣袂翩翩。   「早些歇息罢……抱歉。」   言毕,太子用剑鞘撬开了窗,翻身而出,瞬间没了踪影。   夜渚皓月,灯火微明。   卫府。   「我听宫里人说,今年太子诞辰,怕是……办不了以往那么大了。」   卫惊鸿手执书卷,眯着眼看淮宵给那盏好早之前从太子府提来的灯加油膏,轻晃着腿。   「人生来不过莞枯,」   淮宵低声道,挑着兰膏的签子抖了几下,「相信他能处理好。」   点了点头,卫惊鸿叹口气,问他:「你今晚真不回去了?」   淮宵莞尔:「他忙。」   毛笔沾了墨,在书上圈圈点点,卫惊鸿却是心不在焉:「也怪我,那日不闹着要去八秀坊,也生不出这么多事端……」   「无碍,」   灭了签子,淮宵拢了外袍坐了下来,「是历练。」   两人静默了会儿,一夜初凉,淮宵准备起身去拿件薄氅给卫惊鸿披上,门口却隐约传来打斗声和闷哼声,他和卫惊鸿都拔了自己的剑,两个人背对背靠着,警惕地紧盯着门扇。   打斗声未止,便听得门外一少年音色,压低了调子厉喝:「让开!」   那声音尽管变得低哑而可怖,但淮宵还是从第一个字就听出来了。   他收了剑向前一步想开门,破门而入两个侍卫,双双扑倒在地,鼻青脸肿,有一名侍卫的手还按在腰间,紧紧握着剑柄,似是没力气再抽出来。   卫惊鸿低头看两个被揍晕过去的侍卫,朝门口抬头,不由得惊呼出声:「故炀!」   夜夜风兼露,寒风拂得他鬓发已乱了,血凝在长袍上,半边衣袖已破,地上的血迹从院落里一直滴着延至房前石槛,有一滩小泊。   太子立在夜里,头顶有星火微光,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淮宵连忙冲上去扶住方故炀,后者太重,淮宵被压得坐到了地上,方故炀直直半跪下来,下巴抵上了淮宵肩膀。   方故炀的手紧紧扣住他的手,放在胸口前,他能感觉到方故炀结实的胸膛在剧烈起伏着。   他耳后发痒,感觉颈窝间一股子酒气裹着血腥味儿扑鼻而来,太子身上也在发烫,他侧过脸动了动嘴,眼框一阵发涩,发现自己已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察到太子的脸往他颈间拱了拱。   太子淡淡道:「我……歇会儿,别问。」   除了几个心腹,淮宵和卫惊鸿没惊动任何人。   他们连夜去医馆请了大夫来,等大夫战战兢兢包扎处理完后,已是下半夜了。   卫惊鸿命下人打来一桶热水,两人把太子平躺放在床榻之上,淮宵解了方故炀一身衣物,取了棉布给他擦拭身子。   做完这些,城内四更的声儿传来了,淮宵极为冷静,脑子里一直在理思绪。   卫惊鸿看他沉默不语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喊了句:「淮宵?」   「今儿一早,就有人说今夜府内不留人,让我来卫府歇了,仔细打听才听有展家小姐到访。」   「展如眉?」   看了一眼床上紧闭着双眼已昏睡过去的太子,卫惊鸿还是压低了声音道:「大晚上的,她……」   话说了一半卫惊鸿便住了嘴,这一来二去的,明眼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可这夜里才二更未入,怎么太子折腾成这副模样,还跌跌撞撞地来了?   好多话,淮宵不敢问,只是拿着热帕一点点给太子拭血。   卫惊鸿搓搓手,站起来,给淮宵抱了个手炉去,又挑帘子开了门扇想透透气,门口守着的俩侍卫显然是被卫大公子吓了个咋呼,行为踧踖,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看这新补上来的两个人腰间都挂着明晃晃的铜鎏金令牌,上有双龙腾云驾雾,卫惊鸿就气不打一处来,猛地一声关了门。   淮宵正挽了袖子在换一勺水洗帕,闻声抬起头来,蹙眉道:「怎么了?」   「无事。」   卫惊鸿背靠着门,微微仰起头来,望着帷帐垂下的珠绫边,笑着说道。   「起风了。」   ……   第二日的早朝,方故炀还真捂着伤口,也没多说话,爬起来去了。   臂膀上裹着淮宵认真打过结的布条,里面浸了药,浇了白酒,一使力还有些火辣辣的疼。   卫惊鸿在旁边冷不丁冒一句:「活结容易撑开。」   淮宵一挑眉,给狠狠系了个死结。   少有做这种事儿,太子疼得一哆嗦,呲牙咧嘴的。   他眯了眼,喘着气凑近淮宵一点,唇角勾起,勉强扯出个笑容,道:「惊鸿笑你,你殃及我做什么?」   哪儿经得起太子这么逗,淮宵白净的脸皮儿一热,手肘曲起抵开他,小声道:「别闹了。」   卫惊鸿还穿着寝衣,在桌案挑了盏用剡纸刻了花竹禽鸟的夹纱灯,以轻绡夹之,站在门口,任门缝里灌进的风将它吹得摆动。   方故炀抱住臂膀咳嗽几声,低哑着嗓子道:「麻烦你们了。」   语毕,太子转背,淮宵给他披上了一件玄青大氅,声音有些闷:「这件绣了麒麟纹,祝你今日顺利。」   转了一圈,太子捻起袖口看了又看,除了臂膀勒得有些肿胀的痛,其余甚是满意,笑问他:「怎么以前没见过?」   淮宵点点头:「前些日托人制的。」   太子一笑,当卫惊鸿不存在似的,敞开大氅,一把将淮宵拉入了怀中。   太子用衣物将他裹紧,也顾不得手臂的疼了,只是靠他耳畔耳语道:「那我希望,我日日顺利。」   晨起之后,杏月初过,皇城仲春的凉意依旧未减,但倒比往日来得暖多了。   扶府上一向安静,若是偶有人声如石子掷了水般,荡荡悠悠,始有动静,那八成都是常初来了。   她提着她爱及了的一条响铃裙,绕过回廊,直进了扶笑的房。   那裙四角缀有十二轻铃,行之随步,随风作响。   声儿似惊了廊边苏醒的飞虫,拨动了水面涟漪,池里影来,是飞花落了她衫中。   她想,来年要让扶笑在这府上的池里种些菡萏。   跨步过槛,常初便看扶笑已泡好了一壶雨花,手中卷了本医书,靠在那美人榻上,露了半截腕子,绾色曳罗靡子长裙裙摆铺洒在榻尾。   晨光熹微,佳人便嬛,好一幅景象。   待二人都用过了早食,常初取帕擦了手,将鬓边垂下的发丝捋到耳后,说:「听说,昨夜太子府上又塞了个女人去。」   想起来昨晚收到的信报,扶笑眼里藏有难以言说的情绪:「这次……塞的可不一般。」   常初一愣:「怎么说?」   扶笑袖口掩了一杯未饮尽的雨花,抿下嘴唇,略带紧张神色定定望入常初眼里:「户部千金展如眉,估计是想和故炀奉子成婚……现下局势箭拔弩张,有些事情没得选的。」   想不通的常初也是急了,但声儿压得低,只是皱着眉颇为不解,开口问她:「故炀能妥协?」   「没成罢,二更前故炀就去惊鸿府上了。」   常初算是稳了气息下来,喃喃道:「我听说大皇妃怀孕了,而皇上也不见得时日多少,万一,要是疼这个小孙子……」   「前些日子,宫里让太医院派了人去平阳……」   扶笑顿了顿,停了言语,纤纤细指一下一下敲打在银托盘上,像在思虑着什么:「大皇妃那脉象,估计是木辽蛮夷的药喝得不当……她肚子里怀了个死胎,活不来的。」   常初惊诧,随即道:「你都收了风声,那皇上定是已知晓了,怎么还逼得故炀这般?」   三个女孩儿里,扶笑算是最为端庄的一个,但一聊到他们彼此的事来,也是收不了嘴。   「过几日故炀就十八了,半个侍妾都没有,像什么话?我们七个中,惊鸿排老二,卫府都准备给惊鸿纳妾了。」   她憋了两三年的话是忍不住对着未来的小姑子说了出来,一双大眼忽闪着,嘴角微翘,像是在等常初什么反应一般。   消息接二连三压得常初有些喘不过气,她揉揉额角,叹道:「惊鸿好像就没心上人一样……」   过会儿她又想到了什么,眉眼间带了忧悒来,张口便说:「可是,故炀和淮宵……」   扶笑理了理翻起的绡纱衣袖,绾色衬得她素净大方。   她侧过脸去,似是有些不忍,但还是开了口:「十多年了,你我心知肚明,不必多言。」   「但……」   常初喉头已有些哽咽,乌发云髻上的挂珠钗透过日光,似都泛起泪来。   「小初,天下好男儿这般多,你哥与我都知你倔……」   停了话,扶笑握住常初柔软而温热的手,言切铮铮,继续道:「但这世间万物,唯有情字,是求不来的。」   把掌心交迭置于扶笑一双柔荑之上,常初含笑道:「我知晓的。」 第21章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宣,北国使臣进殿——」   官吏站于朝堂之侧,高声道。   话音刚落,朝堂上一片哗然,众臣分别对北国使臣的来访进行了不同程度的猜测,也难免有几个胆大的,掩了袖偷看太子,再议论几句。   太子能察觉身后目光灼灼,心下烦闷,也不多究。   前些日子常尽就有说北国来了人,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皇帝在龙椅上端正坐着,手理了理身前蔽膝。   比起以往半斜着身子,如今的他显得精神了许多。   在众人的注视下,殿上匆匆步入一名身穿乳白官袍的中年男子,作揖之后,高声朗道:「臣,北国使者,温长佑,参见陛下。」   皇帝手一抬,身边侍臣一愣,连忙回道:「陛下说,免礼平身。」   温长佑又躬身作揖,路程较急,似是才到皇城的模样,肩上的羔毛斗篷未取,细看能见点滴湿露。   「谢陛下。」   他起身后,眼神余光不自觉朝周围瞟了瞟,哪知方故炀一直在盯他,两人目光冷不丁撞上后,他方寸不乱,将目光投向了龙椅上的人。   只听皇帝咳嗽几声,亲自开了金口:「此程前来,何事?」   太子的神经瞬间跟着紧绷了起来,一向以冷静自持的他,心下竟有些跳得厉害。   前段日子难得听淮宵提过北国之事,太子细细回想了一番,得出结论,难道是封妃?   着一身绣了麒麟纹的暗红直裰朝服,本就显得整个人威严不凡。   太子之目有如鹰视狼顾,周遭的老臣见他面色霍然沉了下来,本也忌惮他乖张性格,心里有底儿的摇摇头作罢,那些个蒙在鼓里的,不免被惊几分。   温长佑听皇帝发了问,恭谨一笑,答道:「回陛下,此次因我国皇子淮宵而来。」   似是一早预料,皇帝衣袖一挥:「且说。」   「受我北国国君所托,前来大裕,一是为了接淮宵殿下回国封王,二是……」   温长佑停顿一下,「为淮宵殿下封一王妃,以结秦晋之好。」   他抬眼扫视了四周一圈,眼神不自在地略过太子,皱了皱眉:「臣不知……淮宵殿下现下身处何处?」   皇帝默了,也不回应,朝堂内陷入一片沉静,那些朝臣全都躬着身子,均是三缄其口,不出一句,连手里的笏板都竖得极直。   「在太子府。」   方故炀一出声,目光都聚集而来,他神情有些狠戾,却已是极力控制住情绪的外泄。   他深知此时不应多言,但实在忍不住,又厉声道:「他是我府上的人,自是不用早朝。」   「这……」   温长佑一时语塞,如芒在背。   镇定些许,他随即脸上又挂上恭敬温和的笑,道:「有劳太子殿下,在早朝后派人带温某造访贵府,以颁布北国皇令。」   「启禀父皇。」   太子一愣,反应过来是大皇兄的声音。心下仔细算算,今儿的确是他一月一早朝的日子。   「儿臣斗胆认为,可将我国的公主方杏儿嫁与北国的皇子淮宵,一来门当户对,二来以示两国友好邦交,为长久之计。」   他话音刚落,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有人摇头叹息,有人交口称赞。   温长佑只是低着头,毕恭毕敬,看不出何等神情。   方故炀没忍住朝前迈了一步,身前便被拦了一只手臂,他侧过头,瞥见一旁的河西郡王高戬,轻皱眉头,摆了摆手。   大皇子见皇帝拂须不语,转身面向温长佑,言笑自若,道:「如何?」   温长佑面不改色,也不知心下是打何等算盘,现下是作出一副求之不得的神情来,连忙点头称赞:「王爷此提议甚好,我国皇子若能娶到贵国公主,是至高无上的荣幸。」   谁不知道大裕太子方故炀有多疼他的亲妹妹,况且这位公主生得是京兆眉妩,仙姿佚貌,性善活泼,身后还有一群将来位高权重的□□。   若是北国迎到了这位王妃,就等于是占到了大裕一半的权力与关系。   方故燃上前一步,朗声道:「将皇妹嫁与北国皇子,儿臣认为,实在可行。」   皇帝没说话,冕旒垂珠掩了他的眉目,殿内光也不甚敞亮,显得他神色略有些阴沉。   有太子的党羽近臣,早已看出太子不悦,心中也是急得无计可施,大了胆子上前,身后跟着跪了几名朝臣下来。   常尽今日复了早朝,但因为犯事儿,被安排得偏僻,为了北国来使臣这事儿急着,又没机会与太子多交流。   他见时机到了,这下是直愣愣上了前来,朝皇帝跪下,驳道:「臣等认为,此事必须慎重,公主婚姻乃终身大事,万万不可只为图利。」   「只为图利?何出此言?」   方故燃笑道,「淮宵与皇妹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话还没说完,方故炀面上已是艴然不悦,开口截了他的话头:「我大裕公主,还用不着用和亲这种手段,为国巩固所谓的地位。」   说完朝堂内一阵震动,衣料擦动之声,脚踏声,混而杂乱。   退到太子身后的常尽一声不吭,侧过身子,挡住了一切有可能攻击上来的角度。   「太子殿下,如此紧张作何?杏儿是皇妹,淮宵是你伴读,郎才女貌,何不成人之美?」   大皇子遽然只觉耳边一阵疾风,太子被按在小腹的手一下挥出,指并成刃,猛地用手背劈向大皇子的脖颈,又生生在脖根儿处自己逼停了手掌。   一时间,这架势是势如破竹,掌锋入骨。   朝堂氛围刹时紧张了起来,温长佑也不由得惊了一番,他还没明白,为何太子是作这般反应。   这种反应便是两处极端,一是极看重淮宵,二是厌恶非常。   依照反应看来,还不能早早下定论。   手肘抵着他的肩,方故炀剑眉紧蹙,瞋目而视,沉声道:「平阳王,言多必失。」   大皇子看了一眼略有些震惊的皇帝,微侧身子当想躲过这手刀,笑道:「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常尽又一侧身,挡住了方故燃的退路,低头默不作声。   「胡闹!」   皇帝猛地一拍龙案,不住开始咳嗽起来:「兄弟二人……简直胡闹……」   方故炀和方故燃一下子都扑通跪了下来,后者朗声喊道:「儿臣知罪!」   而埋着头的方故炀,手中狠狠捏着衣摆布料,不发一语。   皇帝咄嗟叱咤:「你放肆!」   朝堂之上,九五至尊的一道犀利目光,如虎狼之视,紧紧收爪,将太子禁锢在内。   太子只是跪在一尺七见方的金砖地上,一副乖剌之相,死咬住嘴,膝盖都顶得生疼。   「太子,你可知罪?」   皇帝大怒,龙袍长袖一挥,将案上一松石绿釉瓷掀落,直直朝殿前滚落而去,碎在太子跟前。   身后的常尽也跪着,大气不敢喘,偷瞟着方故炀,觉得他也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不免有些急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才缓和了些许,众朝臣也全都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不敢言语。   从皇帝的角度看去,在一大帮臣子之中,金光闪闪的砖地之上,太子一袭暗红朝服,墨发有玉冠高束,衬得他宛如一尊雕像,双肩明明是承了千斤之重,身形竟是丝毫未动。   皇帝怒极反笑,颤颤巍巍被侍臣扶了起座,道:「都散了罢,我倒要看看,太子能跪到几时。」   哪怕是皇帝落了话来,众臣也是没人敢动的。   直到皇帝退了帘幕之后,有侍臣出来宣了退朝,才有人陆陆续续起了身子,但多是大皇子的党羽之盟。   常尽伏着身子,朝后看了一眼,见还有不少人跟着太子跪,便匍匐着靠手肘爬到太子身侧,低声问道:「故炀?」   回应他的是太子略有些干涩的嗓音,低沉得有些嘶哑:「常尽,你们都回去,我一人在这,不必操心。」   常尽皱眉,瞟见了他臂膀上渗出的血迹,暗自惊呼一声,连忙悄声道:「我叫扶笑来殿外候着。」   「不用,」   太子闷哼了一声,「你们先回。」   常尽见他这般作践自己,那暴躁脾气有点上来了,怒道:「你如若这般不爱惜自己,我只得叫淮宵来了。」   太子闻言一怔,常尽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只听得他苦笑一声:「今儿这事儿是我自己招的,怪不了谁。」   常尽站起身来,系紧了项间绸带,鬓边有发丝垂下,他也不顾去拂弄了,招来龙朔,说:「殿下让你们都回去等消息……他臂上有伤,有股热气,估摸有些高热。我去把扶大夫接来,我和她守着这儿。」   回头看了看殿外天色,晨雾飘渺,浮云自开,已亮了个彻底。   常尽又朝龙朔招招手,龙朔凑上前来,他低声道:「派人跟紧北国的使臣,你吩咐下去。」   那日,太子在紧闭着殿门的金砖朝堂上跪到入夜,风叶鸣廊,待宫内一更的号响,皇帝才命人把因为伤口发炎引起高热的太子唤到跟前来。   后有近侍通报,常家公子和扶家小姐的马车还在宫外等,皇帝便派人劝了他们回,传令下去今夜太子留宫。   淮宵在卫府未得任何消息,和卫惊鸿策马去常府没见着常尽,回太子府也没见的太子,只听太子府上管家说下午府上来了贵客,说是北国使臣,是见他的。   淮宵寻不着太子,都快没了方向,哪还顾得上谁来找过他,一直在府内和卫惊鸿待到入夜,得了宫内消息,反倒越发心下不甚安稳,却也只得合衣睡去了。   太子只记得那日皇帝欲言又止,满是倦怠,恨铁不成钢的神色,烛火映出自己跪着的身形,影见窗上。   寝宫外晚来风急,帘前潇潇,不一会儿竟落了雨来。 第22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太子在宫中,这一被扣就扣了五日一候。   他被关在偏殿,一日两餐照旧,宫廷御医轮番照看,殿前调遣了御前侍卫来守。   龙朔这次回京复命,是有要事在身,太子被禁足第二日,匆匆处理完巡捕营的要务,又快马加鞭,赶回边境军营去了。   边疆戍守,实乃大任,如今朝廷风云莫测,常尽走不开,龙朔必定是带兵的领头人物。   可加上太子被禁足,这一来皇城内的提督实权又虚空,太子手上羽林军精锐也群龙无首,自是被皇帝又收了回去。   五日内连连上朝,总有战报自西北而来,称木辽军队有如封豨长蛇,持续骚扰大裕边境,皇帝龙颜震怒,但也只是命龙朔按兵不动。   常老将军几番请命,皇帝不允,众臣推常尽或大皇子挂帅上阵,皇帝也是不允,朝野上下,也没人摸得透皇帝的想法了。   有一日常尽带着卫惊鸿,食盒里盛了太子难得吃到的豆腐脑,想来探,却是被皇帝下了死命令,宫门都进不得。   常尽恼怒,面有不悦,便听得领头来拦人的御前侍卫幽幽一句:「天子之心,岂是凡人能测?」   淮宵只听说皇帝邀了北国的使臣入宫,他也知晓来的是温叔。   温长佑借住到一大臣的宅院,皇帝未下命令,见不得质子,也只得托人来问淮宵意思,是走是留,好过几日在款待大宴上向皇帝讨人去。   淮宵早知,一般来说,这十多年,为质子的年份已满。这几年不过是太子不松口,加上皇帝越来越压不住他,才容得他在大裕逗留。   他是不知晓,自己该去何处的。家不成家,国不成国,也不知北国还能苟延残喘到几时。   但无论如何,他都要等太子平安出来,两人好好谈过了,再做个决断,所以这几日和扶笑和常初守在太子府,那儿也不敢去了。   那日,常府内老将军身体抱恙,常初作别回府,留得扶笑在前厅与淮宵共用夜食。   扶笑去取煮好的茶叶,顺手拎了掐丝灯点起,描金珐琅,明火敞亮。   灯面上绘了山水楼阁图,那图透了灯火,在窗纸上映出轮廓来。   淮宵端坐在禅椅上,眯着眼静静地瞧,觉着那窗上似映出了博雅堂的后院,亭台楼阁,极像他和方故炀常登的那一处。   扶笑回过身子,见他发愣,心下了然,手中瓷杯斟的茶水,也放到案上置了。   搓了搓手,谴近侍取了件织锦兔毛斗篷来,披上肩,她仔细看了看,笑开:「那年我来看你和故炀,你们府上的人也是拿的这件给我。」   淮宵是觉得这斗篷有些眼熟,见她少女娇俏面庞被水红的料色映得肤色极润,点点头道:「很衬你。」   「我还记得那年,你俩同榻而眠,我还笑你。」   一句话说完,扶笑抬眼看了淮宵神情,带了些忧悒,如今太子前途未卜,原因他们都心知肚明,往日之事,便也不敢再提了。   她见淮宵用过膳食,心情似好了一些,也坐上他身边禅椅,笑道:「事发了也有几日,你作何打算?」   淮宵一愣,也笑了:「我倒想似天上仙,事事无所求。」   扶笑只是感喟不已,靠上椅背,喝一口茶,接问:「那,人呢?」   淮宵目光飘远了些,盯着那窗纸上的影儿,喃喃道:「求的。」   见扶笑不说话了,淮宵又说:「幼时不懂是非,日日只懂求乐活快哉,何地好玩,何处有吃食。现下成了一个完整的人,自是想再求他人完整的。」   闻言只觉心中钝痛,扶笑仰起头,莫名鼻尖泛起了酸。   她抬头看淮宵侧脸的弧度,在灯下棱角分明,却依旧是儿时初见般的柔和。   「如若……无法与常尽相守一生,」她悄声道,「那我也求的。」   太子生辰的前一天,第三日宫内设了宴,宫里来人接了淮宵去,也未邀常尽卫惊鸿等人,只留得他们四个在宫门外歇了马车静候着。   淮宵拾级而上,踏过白玉长阶,今日长袍华琚,均有麒麟纹样。   他望着偌大的金銮内殿,粢醍在堂,笙鼓齐奏,脚下是蟠螭丝绵长毯,身披鹤氅,跟前摆了一尊圆罍,正有侍女拿了玉爵,往里盛酒。   那侍女见他来了,或许是曾见过,一眼便认了出来,连忙欠身道:「淮宵殿下。」   列坐在殿内两侧的众臣见他来,纷纷停下手中觥筹,舞姬歌侍也止了动作,紫绫水袖扬至空中又匆匆落下。   淮宵是记忆中,此等待遇,都是幼年时期在北国才有。一回想起故国往事,他一时间竟怔愣了。   扫了一遍周遭,他没寻着太子身影,也没见着温长佑,心下不免有些急躁,又忌惮皇帝有诈,只得在众人目光洗礼之中,朝那最中间上位之人座下走去。   他没去看皇帝是作何神情,也不在乎身边有何等议论之声,接过侍臣盛上的一壶花雕,仰头而尽。   众人叫好,说他少年心性,胆量过人,淮宵殿下好酒量。   淮宵暗道这花雕性烈,抬袖擦干嘴角酒渍,清澈眼底已有些雾朦,耳根泛起了红,却是稳住身子,朝龙椅上的人遥遥跪下。   他听得自己的声音,在偌大的设宴厅内,铿锵有力。   「臣,淮宵,叩见陛下。」   ……   行完了礼,淮宵觉着有些头晕,朝侍女要了一盏紫檀木折枝宫灯,提着出殿,想吹会儿冷风清醒些。   这一行,身后自然跟着皇帝的人,不过他也不甚在意了,只是漫无目的地走。   过了一会儿,淮宵行至宫内植苑,正欲赏这苑内华草繁锦,却见远处树旁出现一人影。   那人衬着一身墨绿朝服,披着北国特有的薄绒坎肩,悠悠从廊头走来。   淮宵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儿了。   待他看清了眼前的中年男子,右手蓦地一抖,本就不轻的宫灯差点掉落在地,袖口微敛,露出一截手腕。   小时候一到冬天就会长冻疮的手,现下也应不会再长了。   淮宵惊得竟一时间只蹦出两个字来:「温叔!」   温长佑抬头见是他,眼里泛了泪花,向前跨一步,俯身跪下,行礼道:「臣温长佑,见过淮宵殿下!」   「你怎么没进去?」   淮宵有些疑惑,连忙上前将人扶起,眼前是别后多年再见的家乡故人,因近期琐事所烦扰的心情,多增了几分欣喜。   「这种场合,殿下不也是出来了?」   温长佑笑道,「臣这次来的目的,是封妃以及封王的事情。」   面对着多年未见的皇子,温长佑看着已长成翩翩少年的淮宵,不由得心中百感交集。   他记得十多年前那日,在北国与大裕的交界处,北国宫里来的的皇家队伍声势浩大,前来送行的百姓围于隘口,都来送小皇子去另一个国度。   关外寒风凛冽,西望雪山,皑皑千叠。   北下的风吹乱了大裕边疆的陇头沙,吹得年幼的淮宵遮盖头背的长袄掀起,露出一张稚气,却思虑千重的面孔。   温长佑只送到了边境,没跟着一路送到大裕皇城去。   那会儿的他还年轻力壮,身披厚氅,身骑高头大马,在边境关隘,目送了淮宵。   城门开时,淮宵的马车进去了,所有人都下跪,他也跃下马来,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前方,正好看到淮宵回头。   年幼的小皇子,只是侧过那张稚气的脸来,淡淡地一回眸。   便再也没回头了。   「父皇的旨意?」   淮宵注意到了温长佑手中的圣旨,他的声音也将温长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温长佑连忙起身,从袖里拿出明黄卷轴。   温长佑镇定些许,展开一路紧紧携载身边的圣旨,低声念道:「北国二皇子,淮宵接旨。」   抖抖袖口,提了蔽膝,淮宵屈膝跪下来,口中的话语略有生涩:「儿臣,淮宵,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念,二皇子淮宵,年及十七,一表人才,学富五车,能文善武,在京中赐一皇家宅院。另,封王妃一名。」   温长佑停顿了一下,接道:「明年元月,回北国完婚,举国同庆。」   差不多还有一年的时间。   淮宵早已料到圣旨大概内容,也有心理准备,只是未想到当命令直击跟前时,冲击力是如此之大。   大到他借着醉意想撒撒野,再喝上几两;想回博雅堂再听听老先生讲《诗经》;想冲到太子被软禁的地方,带他逃出来,扔了一切,往那无人寻得到的山水之间去。   父皇只给他一年的时间,把这一年化作利刃,去斩断,去割舍这十多年的风月相伴。   淮宵直起脊背,双手平摊,接过温长佑递过来的明黄绸卷,声音有些哑了:「儿臣,接旨。」   见淮宵眼里的火焰瞬间熄灭,变得有些黯淡,温长佑看出了不对劲,怎么淮宵和那大裕太子变得一样古怪?   「殿下?」   温长佑见他站起来了,上前靠近了一些,低声关怀道。   「一月的时间,又算什么。」   淮宵垂了眼睫,笑容有些僵硬:「就算给我十年,也不够。」   这双眼已在这片国土上看尽了千帆。   昼见风日暄和,江山缱绻。   夜见太子萧疏轩举,世无其二。   就算终其一生他也无法忘怀,常尽的义气,常初的开朗,扶笑的大方,杏儿的娇俏,惊鸿的善解人意。   特别是方故炀的一切,生活的气息,挑眉的神情……   甚至是俯下身子时感受到的灼热气息,都像一个圈,已把他牢牢困在其中。 第23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皇城细雨。   绿柳燕飞,春院樘旌,雨后的砖瓦之间仍是覆着股湿气。   太子府上的侍女端着瓷盏托,正盈盈退步出太子寝殿,低着眉眼,动作极为小心。   她另一只空手抬起,正准备依太子之命锁上板门,那板门边却似有什么物什卡住,抽不出银锁来。   见里面仍然没人言语,她心下知晓太子是在等她锁好走人,急得四处张望,双眼发红,险些哭出声。   「下去。」   她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急忙一抬头,见是老管家来了,也顾不得抹眼角的泪了,收了瓷盏托抱于胸前,连忙欠身,娇声道:「云叔……」   话音刚落,板门边传出一声脆响,她与随从的近侍都吓得一个激灵,老管家还算镇定。   她一低头看,自己拖曳至地的绣缎襦裙摆已湿了边,板门缝隙还有茶水在涓涓外流。   太子把茶盏砸过来了。   意识到这点的她一惊,咬着下唇欲走,又听老管家低声道:「你们都下去。」   老管家今儿手里没拿灯,只是背对寝殿,佝着背,肩上落了雨雾。   他方才站定,还未开口再说什么,在场的人正准备退下,又听见殿内一声暴喝:「全部都滚!」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太子府上的人难得见太子发怒,均是呆愣了片刻,大气不敢出,目光都看向表情略有些难堪的老管家。   老管家一收袖,紧了紧领口,抬起眼看向欲晚天色,微微斜眼道:「走罢。」   一干侍从静候着,跟上老管家的脚步。   行至回廊处,老管家一转身,浑浊的眼带了股阴沉之气,目光从殿内退出的侍女身上掠过,再放开扫视众人,神色宁定,吐出的话语却是幽幽:「殿内之事,传出半分,你们十条舌头也不够皇上割。」   话音刚落,面前哗啦跪了一片。   殿内,灯火熄了半。   一室幽暗,光弱得连人影都隐约只窥得到半分。   淮宵已在太子寝殿坐了快一个时辰,也是倔,两人都互相瞪着端坐不吭声,被进来上茶的侍女断了一下思路,没了方才争论不休那股劲儿。   太子发过了火,舒坦许多,开起口来倒是气定神闲:「不允。」   「我早是自由身,」   淮宵一顿,面上故作冷静,「如今局势,我不想成为你的包袱。」   「不允。」   太子起身还想灭第三盏油灯,身上早换了里衣,他穿得薄,夜里冷风钻进殿内裹得他一身冰寒。   淮宵抬眼看他,起身去关了窗。   淮宵肩披了件靛蓝夹袄,刚准备转身,就觉夹袄被太子取下,腰身被人揽紧,耳根发烫,呼吸一窒。   淮宵推脱,手肘抵在太子掌上,又被他握住手臂,面色都已泛了云霞,却还是硬着心肠道:「你放开我。」   太子见他这般反应,胆子又大了些,内心压着的情感是抑了又起,回嘴道:「也不允。」   「故炀,你听我说。」   淮宵转过身来,两人面对面站着了,太子的手臂还环着他腰,一时间他手都没地儿放,有些无措。   见太子一副认真的模样,心里钝痛,一狠心咬牙将手肘抵在太子胸前,眼里一片清明:「现下因为何种原因储位不稳,你我心知肚明……」   太子一愣,目光在淮宵脸上来回打量:「这不是你要回北国的理由……」   淮宵偏过头去,不忍看他神色,双手攥皱了太子胸前缎布,开口声音却是冷硬:「温,温叔密函,北国宫内恐有内乱,我不能坐视不管。」   「你休想回去完婚,」   方故炀冷声道,「不然你尚且一试,没我的指令,你能否离城一尺。」   淮宵一窒,蹙了眉眼,压低嗓音:「你少拿这些来要挟我。」   猛地放开眼前的人,方故炀看着他,看着他在摇曳的灯火下碎成一片片剪影,落在眼底,怎么拼也拼不起来。   方故炀急,伸手捏他的胳膊想把人扯过来,却是力道用得重了,扯得淮宵吃痛,闷哼一声,方故炀像是烫手一般松开他,往后退步,险些跌入流苏床幔。   淮宵眨了眨干涩的眼,哑声道:「我不是为了成婚。」   手肘撑在床上,方故炀闹得有些倦怠,抬起眼皮,眉目凛冽。   动动嘴想说点什么,方故炀却是没了气力。才从宫内结束软禁出来一腔热血,穿城而过,纵马回府,踏上台阶变听侍卫来报,北国使臣与质子殿下已在宫内会过面,还一字一句复述了那北国皇帝的手谕。   压着怒气进了内院,就见淮宵趴在书案边,执笔而书,砚田有墨,思虑了片刻却是只落了几字,埋头浅眠,也睡不着,握笔又写,来来回回几次,终是把那一页纸揉成了团。   方故炀推门而入,大步走去,捡起那一团纸展开,开头写着镌刻上去一般力道地一行小字:别书。   手一颤,险些让那薄薄的信纸落了地去,他抱着侥幸心理往下续读,登时觉着一股气冲上头顶,心口刀割似地疼,也没多话,冷着一张脸把坐凳上的淮宵拎起来。   停了思绪,方故炀的目光才回到淮宵身上,见他正像是鼓起好大的勇气一般,慢慢走近身来。   方故炀剑眉拧起,自言自语般:「你明白大裕和北国的关系。」   淮宵面色一冷:「自是清明。」   方故炀不着痕迹地把手往后撑了些,直起身子来,「你的才能,没人比我更清楚,你认为我会放虎归山?」   闻言,淮宵怔愣,自嘲道:「太子未免太看得起我。」   方故炀冷声一哼,强压下喉头哽咽,唇角一勾,神色带了讽刺之意:「你竟是……真不当这是家。」   淮宵本是直愣愣望着地毯出神,数那描金的边。   听方故炀此番言语,淮宵眉眼再起,已似覆了层霜:「我没有。」   淮宵又垂了眸,咬牙忍住了话头。   他很想说,他一个在外十年的质子,哪有什么家可言。   他对方故炀的感情,像是那十里琅珰的山坡上,长得极好的蓂荚一般,每每月初,初一至十五,日结一荚,十六到月终,日落一荚。   从荚数多少,可知今是何日。   他在方故炀身边,日日相见,岁岁相伴,描摹他的眉眼,可知岁月去了何处,跟随他的脚步,也可知自己身处何地。   日复一日,红尘同甘。   彼此现下,只怪时间苛责,将彼此生生变成了死扣住对方的锁。   方故炀看他严肃神色,本已心里软成一片,却又想到他斩钉截铁说要回去的模样,拂然大怒,气得都想砸了那方砚田,是猛地恨出切肤之痛。   他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望向窗外,嘴里狠狠碾出话语:「养了你十年。」   淮宵猛地抬头,惊愕看他。   撞上他的目光后眼前有些泛雾,淮宵硬是把那点难过给憋了回去,欲别过头躲开。   好不容易拉开一丝间隙,下巴却被方故炀捏住,强迫自己望向他。   他半跪在地,膝间一片冰凉,风月缄口。   淮宵看到太子薄唇轻启,刀削似的轮廓模糊起来,眼里已看不出有何神采,说出的话是让他背脊发了寒地颤。   「怎么就养不熟?」   像是被五雷轰顶一般,这句话刺痛了淮宵已瘫软下来的心。   淮宵一咬牙,起身撑住太子未好完的臂膀,后者正要翻身捉他,一声吃痛,却被淮宵一个推搡,仰躺在床。   现下跪在他腿间的是淮宵,正制着他,欺身上前。   方故炀也正扬眉眴目,被推平后望着头顶被两人折腾地晃荡的流苏珠帘,透着烛火,波光阵阵,有些恍惚。   淮宵眉宇间戾气之盛,怄得咬牙切齿,冷笑道:「我倒想问问你,不熟?」   被压制的人给这么折腾一番,闻言眼睫一颤,心口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角度,他能看到淮宵白皙的天鹅颈,往下是一字锁骨。   淮宵脖颈上还系着玉珏的一半。   是方故炀约摸孩提时,因骑马箭射卓然超群受了赏赐,从父皇御赐的昆仑玉珏里拿了半边来,跑皇城夜市上挑了跟上好的绳,托常尽派人去制的。   那日皇城雨雪初霁,正逢冬辰。   方故炀捧着玉珏,雪覆眉山,一脸稚嫩。   他跑了几个院才追到跟他置气的淮宵,气喘吁吁,把玉珏交予淮宵。   淮宵捧着这珍贵的宝贝,眨眨眼看他。   方故炀扬着声调,学着大人的模样,低声道:「今日恰逢你生辰,这珏我送你,你便收下。」   语气有压不住的强势,淮宵小孩儿心气,竟也是服他,也跟着低声道:「殿下哪儿来的这么好的玉呢?」   方故炀展眉一笑:「自是父皇赐的。」   淮宵一怔,喃喃道:「御赐之物……」   听他迟疑,方故炀有些不悦,面上冷冰冰的:「你是我的人,自是要佩我的物什。」   还是小孩儿,也不愿多计较,淮宵懒与他犟,把珏小心翼翼收了袖口内,抬眼看太子,眉眼弯弯。   方故炀见他难得这温顺模样,心情大好,朗声道:「珏乃玉中之王,你可要好生保管。」   淮宵点点头,转头又欲跑,扔下一句:「殿下送石头给我,我也保存得当的。」   这么一句说出来,方故炀更高兴了,只是跟着他哼哧哼哧追,嘴里念念有词:「弄丢了拿你试问!」   淮宵低头,方故炀的手已覆上了自己微凸的锁骨,指尖似燃了一簇星火,触及之处滚烫非常,灼痒难耐。   他俯下身子,手攀上太子耳垂,「这个时候发呆?」   这一句将方故炀拉至现实来,记忆中的小男孩,眉清目秀的皮相与现下已沾了些缱绻之气的模样重叠起来,他突地眼眶一热,伸臂将淮宵摁入怀中。   淮宵被按得一懵,面上别扭的表情还是挂着,心下气不够,偏头咬了他耳垂一口。   太子耳根蓦地就红成一片,像是想起了什么,便抱紧淮宵,翻身将他困在身下,掀开蔽膝,腿却是自己半跪着分开,姿势稍有些别扭。   淮宵欲言,方故炀抢先佯怒道:「往年,你送我结缀玉佩,送我五虎断门枪,送我山水字画,今年呢,你忘了?」   淮宵忍不住地勾勾唇角。   他一对凤目也怒瞪方故炀,似是眦裂,难得起了恼,咬牙道:「熄灯!」   红烛流光,珠帘相照。   似有明霞十顷,铺开室内,月影相宜。   方故炀没舍得从他身上起来去熄灯,只是听完他那句「熄灯」后,没忍住笑开了紧皱多时的眉心。   淮宵仰躺着,抬臂揽住他后颈,揪着一般,自己撑起手肘,伸长脖颈。   太子一惊,星目圆瞪。   手臂发软,他眼里漫上泪来。   唇上触感微凉,又热得像藏了一团火,不似二人平素如剑般锋利的性子那么强硬。   淮宵吻得缠绵而小心,凉凉的指尖托着太子的下颚线条,微有颤栗。   太子正欲回吻,淮宵便松开,直直倒下,手推拒,抵在太子胸前,似费了不少气力。   呼吸沉重,气息凌乱,太子在淮宵脖颈间烙下朵朵胭脂,眼角有泪,被淮宵用指尖抹去。   淮宵看着濡湿的指尖,眼眶也发红。   压抑了十年的感情瞬间喷涌而出,从天而降,沉得他们喘不过气。   方故炀见淮宵咬唇不语,眼角弧度微翘,一对凤目红得跟兔子似的,心中像被蚁食般地密密麻麻地疼。   一颗心被咬得是细细碎碎,根骨不剩,深渊步步。   他无措,本就话少,方才还出言伤了他,这下更是不知作何。   捧在心尖儿惯了,这现下真来了委屈,太子反倒方寸大乱。   淮宵抬眼,看他担忧模样,从太子枕下摸出早早备好的纯金长命锁,认认真真系到太子脖根。   太子一愣,明白过来这是今年的生辰之礼,喉头发堵,音色发哑:「磕得我颈疼。」   抬手又捏了他后颈压下来,唇附上太子眉角,朝下吻到眼角,细细舔舐。   「哭什么,」   淮宵压着嗓,「你犯浑。」   方故炀埋头到他颈窝,拱他几下,拱得淮宵一声轻哼。   这声一出,简直是快要了太子的命。   太子撑起身来,看了一眼淮宵,似一滩水般化在被褥之间,眸中波光粼粼。   明显感觉呼吸一出一进间促了,太子闷闷道:「我没哭。」   淮宵给气笑了:「方故炀,你毁了我。」   太子在淮宵将情话这方面不争气,没忍住鼻子一酸,想掩盖自己神色,便支起身来,用被褥把淮宵裹得严严实实,紧箍于怀。   淮宵在被褥里寻到太子炙热掌心,十指交扣,温柔熨贴。   方故炀苦笑,一向意气风发的面上,添了些倦意。   他低头吻淮宵侧颜,后静默许久,才缓缓开口。   「是我们毁了彼此。」 第24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仲春一过,太子生辰也过了。   今年皇宫内暗流涌动,太子生辰那天,才刚被皇上放出来,对于生辰宴这事儿,宫内人人自危,绝口不提。   太子几日不在,高戬从年轻朝臣中脱颖而出,受到皇帝赏识,开始留京,并多次在上朝时献言献策。   常尽本是未来少将军,如今木辽之事一出,龙朔又远调边疆,便奉命暂接暂空的九门提督,明升暗降,将功补过。   卫惊鸿那边,得知大皇子几次秘密入京,皇帝充耳不闻,与常尽多方派人准备堵截大皇子,均被御前侍卫拦下。   常尽这回是被逼到崖边了,也着急方故炀之事,拦住来报信的侍卫,也是焦躁:「可否面圣?」   御前侍卫手持长剑,立于将军府前,抱拳道:「恕难从命。」   ……   「为什么?」   扶笑一急,「今日方故燃那狐狸回京,本就是非常时期,边疆你也不在,谁能保证最近风平浪静?」   「现在我担心的也差不多是这个。」   常尽难得有些焦躁,顿了一会儿,对身旁发呆的卫惊鸿说:「最近宫里让曲辞他们看着点,军里可以多多重用尉迟泉陵。」   「曲辞最近带军带得可精神,你是没空去见着。」   卫惊鸿似乎对龙朔一手带出来的皇城禁卫军的表现特别在意,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又一愣神:「尉迟泉陵?」   「是一个小将,挺有胆识的一个人,为人处世倒也谨慎聪明。故炀本说念在他奋勇杀敌的份儿上给他做先锋官,结果这回京事儿多,一时间给搁置了。」   常尽抬手从腰间取下雕五爪之兽的玉佩,给了卫惊鸿,沉声道:「见佩,如见太子。」   卫惊鸿对他点点头,那神色像是难得靠谱了一回:「交给我。」   扶笑拉他腕子:「惊鸿,你注意着卫相。」   一旁听了许久的方杏儿好不容易出了次宫,对他们的一言一句都听得特别入神。   一只手正在拨弄卫惊鸿手上卷起的卷轴,另一只手托着腮,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太子又进宫了,父皇反倒允了她出宫,一向对政治迟钝的她不禁心中也是疑窦丛生。   方杏儿左想右想,也想不通与卫相是何关系,忍不住插了句嘴,「为何要注意卫相?」   一边说着一边扯了把卫惊鸿的头发,缠到指尖,绕了几圈。   被扯疼了也只有认了的卫惊鸿捂脸,身子不着痕迹地朝公主殿下那边凑凑,道:「我爹弹劾你哥不是一次两次了!」   「弹劾我哥?他弹劾太子,不怕我哥登基后折腾他?」   方杏儿无意间的一句话,正中众人下怀。   六人静默了一会儿,淮宵皱眉,开口缓缓道出他的猜测:「我想,平阳王他们那一党,压根就没想让故炀登基为帝。」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一起那么多年,此刻的他们已经意识到,若要护好七个人周全,就必有所行动,不得坐以待毙。   淮宵轻揉了眼,知晓这几个人已为了北国使臣来请他回去的消息恼了一早上了,便咬牙道:「我陪着你们的。」   七个人,本该就是要在一起的。   「好,」   常尽松了口气,「过些时日,惊鸿带着我的兵符去城郊与尉迟泉陵他们会合。」   淮宵的目光转向难得严肃谨慎起来的常尽,「常尽,你最好负责和曲辞一起重兵把守太子府。」   见常尽点头诺了,淮宵又道:「小初,你就带着杏儿和笑笑住在太子府上,局势未稳前,你们三个人乖乖的,哪儿都不许去。」   他语气加重:「故炀今早走时,说会邀高戬来太子府。相信他会很乐意的。」   淮宵这不说还好,一说,方杏儿双颊迅速起了两匹绯红的云霞。   方杏儿想了又想,手指绞了又绞,敛黛急道:「眼下不是儿女情长之时,若高戬对哥哥即位帮助不大,也不用顾我的。」   卫惊鸿冷哼一声:「不知那河西粗人,又打的什么主意。」   常尽一巴掌招呼上卫惊鸿的背脊,笑骂:「与你何干?」   不屑的情绪都快溢满,卫惊鸿袖口一甩,眉宇间的冷静藏不住,倒是大大方方说出了心中多日以来的想法:「他一个郡王,凭什么娶一个公主?」   在旁沉默了许久的淮宵,紧绷的神情缓和几分,嘴角微翘,淡淡道:「情投意合就好。」   握在手里的香薰球停了晃荡,方杏儿收袖放入了怀中,见淮秀开了口帮她,也是展颜一笑:「我不在乎的。」   淮宵接道:「河西郡也曾烜赫一时,若是高戬有意为太子臂膀,兔而顾犬,也是不晚。」   情投意合就好。   恍惚间,他忆起稍年幼时。   有一日散学得早,秋野苍苍,芳尘凝榭,博雅堂亭阁石阶生了绿苔,一脚下去还有些滑溜。   那日迎大皇子生辰,宫廷盛宴,博雅堂的朝中子弟都前去赴约,而淮宵却无资格参与。   太子安排好了太子府的人来接,也留了暗卫守着淮宵。   教书的也见堂下只寥寥数人,无多大兴致,便也草草了书卷,早些放了课。太子少年心性,还未及舞勺之年,进宫同常尽卫惊鸿一阵疯玩儿,忘了回府的时辰。   后暗卫匆匆来报,博雅堂剩下的几个小孩约了淮宵去城北看斗蛐蛐,才放课,一家府上来了家丁,牵了一群小孩儿就上了马车,自己是生生被拦下。   一路追到城北那斗蛐蛐的小馆,也不见淮宵在何处,又急忙纵马冲进宫内通报。   太子连话都没听完,未等常尽卫惊鸿跟上,冲到宫门口取了匹比自己还高些许头的马儿,翻身而上,快马加鞭赶到城北。   后来的事情,淮宵都不太记得明白。   他只记得那日,博雅堂那几个孩子,推搡着将他拉到蛐蛐馆的后院,交给了一个遮面的男人,给踉踉跄跄拉到院内通着护城河的池塘边。   他挣扎不成,欲拔腰间防身的匕首。   腰间空空,才反应过来之前嬉闹时给一个面生的女孩儿摸了去。   淮宵气急,也无法,毕竟是小孩,竟是硬生生给拖到了假山之后捂了嘴。   他看那深不见底的池塘,出水口处湍急的漩涡,心下了然,头一次经历生死之间,竟满脑子都是太子平素弯弓搭箭的模样。   淮宵心想,他好威风。   淮宵鼻尖给塞了晕人的香散,刚被封了嘴推下去,还未扑腾,就被之前那跟丢他的暗卫即时捞了起来。   他小小一个,身子算轻,抱着也不费力,那暗卫搂着他翻身就上了岸。   两人一身狼狈,趴在假山旁青石之上,还在吐水。   淮宵抬眼,见一双暗红描金锦靴入了眼,闭眼便昏睡过去。   那日晨起之时,他也是眼追随着这一双靴离去的。   淮宵不知道,早在太子以身淋水,为他降去发热之疾前,皇帝早对他下了杀心。   皇帝暗下口谕,交予卫相去办。   无奈那几年太子圣眷正浓,又将淮宵护得太好,卫惊鸿也处处警惕自己亲爹,卫相没法儿下手,一来二去,就给搁置了一边。   后来太子府大门紧闭了两日,门外长阶之下,秋叶零落,往日在朝廷上谈笑自如的几个臣子携着子女,哗啦跪了一片。   管家扣了辅首开门,扫视一通众人,音色清冷:「太子有令,跪晕了就罢。」   有一小男孩儿,约摸是哪家学士之子,白眼一翻,正欲晕厥。   扶笑自管家身后出,纤手拎起裙摆跨了门槛,杏目圆瞪,娇憨的少女音色有些许怒意:「装晕不算!」   后来太子再去博雅堂,也没见着那几个小孩儿再来此读书,那几个臣子也轮番登门再拜访,他赶尽杀绝的心才止了。   他面上是盱衡厉色,在朝廷上当众折腾了那几人好几番,其实心里明镜似的。   这些人胆敢趁自己不在一日就唆使子女对淮宵下手,并不是自己平素养虎为患,而是全受了父皇的旨意。   一来二去,也只能以自己的激烈反应,对父皇进行一番警告。   第二日淮宵醒了,勉强撑起自己身子,朝窗外望去。   秋风瑟瑟,玉露生寒,太子一身劲装,丰姿隽爽,取一把红缨□□,于院内劈砍挑刺,虎步生风。   都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太子是秋也练得极早。   太子回身,刃破晨风,抬眸见窗边有人影起身,小跑而去,以□□挑帘,目光在淮宵脸上游移。   淮宵渐渐回想起被害之事,心下惹怒,想起身却是腿软,跌坐回去,两人大眼瞪小眼。   太子一叹气,淡淡道:「你再睡会儿,这几日你不必晨起。」   淮宵饶是年少,皇权斗争,伴君伴虎,也懂得许多。   脑中作乱的情绪冷静了下来,他看向太子,认真道:「你与我相交甚密,对你不利。」   「无碍。」   太子闷闷出声,收了□□于背脊之后,俯身看他:「情投意合就好。」   回忆止了,淮宵忍不住红了脸。   一旁常尽以手肘碰他,笑道:「怎么还脸红了?」   淮宵消沉几日,心情难得好了些,想起方才卫惊鸿吃瘪的模样,欲还击常尽,故作寒面,冷笑一声,道:「与你何干?」   常尽一委屈,竟朝扶笑讨哄,扶笑自是懒搭理他,惹得另外四人哄堂大笑。   六人一同出了太子府,淮宵负手立于府前阶上远眺皇宫的方向,眺见晴影飞虹,碧穹风乘。   心默许愿,盼得这是好兆头。   太子当晚回府前,顺道去了趟巡捕营,视察常尽手下派遣的羽林军操练如何,再回到府内已是二更,淮宵未眠,将今日六人论事内容,全部复述了一番。   累得心不在焉,太子尽数听进去了一半,耳边淮宵又道了自己忆起的少时之事,才来了点兴趣。   淮宵数落他,说「情投意合」本是说双方思想融洽,但古往今来,剧目话本,已使得这个词语带些缱绻气息,哪适合那个年纪的小孩互诉衷肠。   太子挑眉,把他箍于臂膀之间,正欲耳鬓厮磨一阵,听他如此言语,不禁想逗他一番。   一向话少的太子清了清嗓,沉声道:「情投意合本是说同声相应,同声相求,哪里不合适?」   他见淮宵冷脸不语,又说:「还是说,你更听得进凤凰于飞,珠联璧合?」   淮宵一愣,绯色是攀附了耳根,登时起身欲逃,被太子一只手臂又挡了去路,面皮赤红,嗔怒:「你手臂已是好完了么。」   太子难得低笑,说早好完了。 第25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夏初,春事阑珊。   天下局势,也似夏围初结般,众绿夏荫,将各国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日,方故炀正在武场点兵,于城墙之上,负手而立,眼扫着场内三千羽林军,整齐划一,银甲红巾,刀刃迎着刺眼日光,锋芒耀眼。   他唇角紧抿,耳边擂鼓阵阵。   近日鼓馁旗靡,常尽要事缠身,疲倦颓唐,还需自己亲自息军养士。   正想着如何将军队士气给调整到从前那番,瞧见城墙下,一副将从皇宫的方向扬鞭策马而来,进了武场的地界便翻身下马,落地还未稳,手握着一眼熟的令牌,匆匆跑来。   他扑跪于地,面敷尘沙,大喊:「急报——」   太子居高临下,看着他,心下一凛,欲言又止,想等他说完。   那副将匍伏于地,一咬牙,扬眉奋髯,继续喊道:「常公子急函,末将恳请登楼!」   应当是不宜让在场羽林军听到的消息,方故炀紧张起来。   他点头允了,转身入了城墙上的烽火台内,肩上暗红披风在身后画出一道弧线。   太子还未站定,那副将已是飞一般地登上了城墙。   他半跪于地,朝太子露出常尽的令牌,抱拳作揖,道:「殿下,今日朝堂之上,木辽使臣点名要公主和亲!」   太子一张脸勃然变色,眉头拧起,双拳紧握,肩头微微发颤。   张了张嘴,太子从喉头碾出几个字:「胆敢……」   副将似是猜到太子脾性,不敢抬头看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常公子与河西郡王高戬,带两万精锐主动请缨出征伐辽……那高戬答应皇上,战胜则迎娶公主……战败则自刎谢罪。」   太子冷笑:「他哪来的把握?」   「殿下……」   副将冷汗涔涔,道:「常……常公子也……常公子当着满朝文武,和高戬一起……」   他耳边都似能听到太子咬牙切齿之声。   太子音色低沉可怖:「一起什么?」   那副将双膝都着了地,头埋得极低,终是忍不住,高声道:「一起……下了军令状!」   太子侧脸,抬眼看身后正正之旗,三千羽林精锐,旌旗蔽空。   为君,为天子,在太子的理解中,恨透了和亲这种以牺牲女人一生的方式去委曲求全,更何况这个要去受委屈的女人,是他疼爱万分,捧在手心多年的亲妹妹。   知晓常尽与高戬做法偏激且不留后路,但如若今日换他到了朝堂之上,怕是要当场手刃那胆敢来要求和亲的木辽使臣。   他宁下罪己诏,宁为天下人所唾,也不容得他身边的人受半分屈辱。   淮宵是,方杏儿自然也是。   三尺青锋收入剑鞘之中,太子蓦然转背,满眼戾气。   ……   这一年,还未到炎天暑月,阳光半遮半掩在云中,闷热之气已笼罩整个皇城,不少百姓都始着青衫凉笠,执扇乘凉。   殊不知,皇宫中一场暗战,风起云涌,迫在眉睫。   据线报,平阳王方故燃率部下留皇城数日不回封地,朝堂也上下臣子的态度也极为模糊。   也不知是谁存了心思,在民间散播谣言,说大皇子夺回帝位,太子陨落,越传越狂。   从府上去取新鲜菜的侍女回常府,传到常初耳中就是,太子已经兵败如山倒。   常初怒极,气又没地儿撒,憋了个过夜,第二日上太子府论事时,便告诉了他们。   方杏儿身边站着高戬,后者半边胳膊吊着,裹了草药和纱布,绑得像只粽子。   常初隔老远就闻到了那味儿,柳眉轻蹙,道:「郡王这怎么回事?」   「除了你哥还能有谁,」   扶笑无奈,苦笑道:「昨日他俩在朝上揽了这么大个摊子,你哥嫌他多管闲事,卫惊鸿都没拦住,一拳就揍过去了。」   「嫂子说笑了!」   高戬爽朗一笑,捂着膀子也不觉着疼,「比武,比武,嘿嘿!」   常尽这时刚好跨步进来,见高戬这样子,一记眼刀甩去。   他见扶笑瞪了过来,想冷笑,又怕扶笑事后恼他管不住脾性,硬生生把那不屑的气焰压了下去。   被高戬护在身边的方杏儿本与高戬站得近,见常尽一脸阴郁地来了,倒是吓得后退了半步,瞪着一双带水儿的眼,望望常尽,又偷瞄了瞄身边的心上人,淡白梨花面,微微发红。   众人静默,常初这才想起来要说的事情。   听完那被篡改得乱七八糟,毫无依据的民间流言,卫惊鸿的声音悠悠传来:「这话要是跟故炀说,他得整张脸黑得跟煤炭似的。」   弯了月牙似的眸,扶笑还在揉被常尽捏痛的手,笑道:「他哪天不是一张脸黑着?」   「算了,没有心思开玩笑。」   卫惊鸿握紧了手中方杏儿递来的茶盏,轻坐下来,神色复杂,「我得随时关注着皇宫里的动向。」   说罢,他望向高戬:「郡王,扶小姐和公主殿下这几日,劳烦照看。」   高戬应了声,郑重道:「分内之事。」   「我常初出身武将世家,与太子自幼为好,」   常初轻声说,「若有人对太子不利,我豁出性命,也在所不辞。」   虽从小扶笑与常初都风风火火惯了,但毕竟是大家闺秀出身,俩女孩儿的泼辣性子在紧要关头上已收敛不少,都明白能忍自安,同样也全力以赴。   瞬息兴亡过眼,草木芊芊。   守着这一方城池,再不慕令君香,只羡今生共伴,以庶民可,以众生藜藿可。   「小初……」   方杏儿只觉鼻尖一酸,眼前雾蒙蒙一片,胸口闷堵。   她赶忙握紧常初的手,「我哥说了我们不得踏出太子府半步,不然他回来,我们是要挨打的。」   「我没事,就在门口陪着我哥等待命令。我好歹是常家老二,冲锋陷阵这种事情少不了我。」   高戬面上带了讶异之色,也是欣赏,缓缓开口:「不愧是将门之后。」   「祖上训言,护主为切。常初自然应该做自己该做的。」   语毕,常初拢紧胸前琵琶襟,脚踏一双宝相花锦履,踩着珠玉铮铮之音,一前一后踏上了太子府上那条长长的青石路。   这一年,方杏儿梳鬓蝉,任侍女往眉心点了含苞欲放的红梅,着落梅妆,倚在宫内楼阁窗边。   望夏日晴天,湛蓝澄澈,朝飞暮卷。   她手里端着送去父皇寝宫的汤药,一只手捻起白瓷勺搅了又搅,随宫内侍女走起路来,瓷勺晃得药碗叮当响。   近日父皇总是宣她,也不过问他们的是非,只是问她宫内可好,以后做何打算,可有亏待云云。   方杏儿自然是偏着她的皇兄的,一提太子便是夸赞,谈及大皇兄,便低头不语了。父皇也不怒不喜,只是点头。   有一次,央求的话语都冒了喉间,她小心抬眼瞧父皇神色,见后者故意闭眼不谈,也是压了话头回去。   她了然父皇阴晴心性,但仍挂念幼时风景。   那会儿年幼,娇纵惯了,有一段儿她好上了乐礼,父皇遍搜罗来民间的曲乐班子,琵琶胡琴,通通每日换着花样给公主表演个遍。   每每听得乏了,她便趴于父皇膝上,沉沉睡去。   一张睡脸粉雕玉琢,樱桃檀口,连一向冷峻的太子哥哥,都夸过她生的好。   ……   「尽,尽爷!」   两日之后,好不容易风平浪静的太子府上开始有了不小的波动。   「何事慌张?」   常尽挑帘而出,紧张地看着眼前带着十多号人前来报信的大裕皇城禁军副将曲辞。   这爷的称号是禁军里的弟兄给他起的。   都传言说常尽与太子,一冷一热,一冰一火,却能相交多年,也是不易。   常尽性子豪爽,做事虽拖泥带水了些,但幸好有太子独断专行,对军队里弟兄也是慷慨,从不为难,上阵杀敌冲先锋,也是勇冠三军,从不有一丝惧意。   当年常尽少年心气,飞跨上马,携一黑金镶边的□□,耳边金鼓喧阗,眼前火列星屯。   他闻得关隘上指挥战局的太子宣告,向全军悬赏皇朝府邸一座,取敌军首领项上人头。   顿时将勇兵雄,众兵及锋欲试。   唯常尽胆大气盛,纵马拼杀至甲阵之前,举起手中利器,勒缰绳停步,马儿前蹄高起。   只听得常尽于全军之前,朗声大笑道:「臣今得殿下尚方斩马,必断敌军人头千万!」   方故炀在漫天风沙中看到他,看到全军霎时间士气高涨,如已振旅而归。   这已成为大裕军队中经典一役,每每有人说起,对常尽都是赞赏有加,说不愧为常家子弟。   「尽爷,今日皇上突说想见平阳王……本来,本来说过几日才能来,结果平阳王一个时辰不到,就到宫里了,可见他,压根儿就没走。」   曲辞说话有点不利索,急得手心都攥出汗,「皇上跟他谈封地治理的事儿,结果秦赴舟在旁边问淮宵殿下怎么处理……平阳王,就……」   「就怎么?」   常尽眉头一皱,呵斥道:「快说!磨叽个什么,我还吃了你不成!」   曲辞被吼得一愣,身后的小兵都给吓傻了。   他连忙道:「就说,干脆给放他府上!安顿安顿!」   闻言,远处与常初交谈的淮宵的眼神往这边瞟了瞟,又别过头去。   「安顿?」   常尽一听,看了一眼站树下被树荫遮蔽得瞧不清眉眼的淮宵,压低了声儿,却压不得那火气从两肋下哗哗窜上,「何时皇城有平阳王府了?」   「平阳王说这皇城无他歇脚之地,皇上叫人把城西以前皇后住的那宅子给他了,还立了匾,估计这会儿也办妥了。」   「厚颜无耻!」   常尽心中唾骂道。   皇后早逝,一直是皇上心头一根刺,现下竟然连宅子都给那个小人了,那秦赴舟还胆敢怂恿大皇子拿淮宵威胁故炀,这算什么光明磊落?   「哥,我带淮宵走吧。」   一旁一直缄默不语的常初开了口。   见常尽点头,曲辞连忙从旁边禁卫军怀里左摸右摸,从玄甲之内掏出一张绸布,递给常初。   「这是皇城地图,上面有标明怎么出城到风陵渡那边,那边是太子的地界,有人把手,入城带上太子的牌即可……您快带淮宵殿下走吧,不然太子殿下出来了,他有个三长两短……」   常尽现下是气得不行,懒理曲辞在旁叨叨,眼里闪着无法遏制的怒火。   「好他个秦赴舟,多年来太子忍让他几次,现下反倒咬人一口,这还真是要反了不成!」   他咬牙念叨着,一边说一边拿过地图摊开了瞧,沉声道:「要离开皇城不是不可以,关键是怕城外也有埋伏,那样的话……」   「不必。」   闻声望去,淮宵从树下缓步走出,薄暮冥冥,他面上似被夕阳灿色镶上金边,柔和几分。   他腰上系着的太子令牌十分醒目,明知身处春冰虎尾,眼神却仍锋利似剑,像要把什么刺穿。   「我去平阳王府,你们就负责太子府安全和皇宫安全,我会自保。」   淮宵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常尽懊恼至极,心想就不该今日允许曲辞过来,想着便狠剜曲辞一记眼刀,后者被惊得一缩脖子,话也不敢多说了。   见都这时候了,淮宵还是那么云淡风轻,常尽不免万分急躁起来:「自保?淮宵,他肯定会对你不利的!」   「他不会杀我。」   淮宵转过身子去,淡道:「杀了我等于同北国作对。就算他要做皇帝,新皇登基就开战,更没有你常家为他卖命,怎么得民心?」   常尽点头,又是焦虑:「淮宵所言及是,但……」 第26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不必再劝。」   淮宵认真地扫视众人,一双淡漠的眼,风骨似雪,欲将炎夏的水分汲取得只剩最后几滴。   他对着常尽,勾起唇角,露了个勉强的笑:「你知道的,我从小就省心。」   曲辞一滞,看向发愣的常尽,叹了口气,也确实佩服淮宵这股劲儿,恳切道:「淮宵殿下,平阳王府有安□□们人手,如若有人对你不利,自会有人禀告。」   淮宵轻轻笑了:「有劳。」   他抬手,茶白袖袍翩跹,轻揽住一旁常初肩头,轻拍以示安慰。   常初和常尽则是不约而同转头对视了一眼,满是担忧。   从小与淮宵一起长大,这人的性子如何,兄妹俩都自然是清楚。   不到万不得已,淮宵绝对是咬牙撑着的。   待常初欲言又止地跟着淮宵进了府,一步一回头,她拉不住淮宵,急得有些不知所措,耳上环饰都随着她转头的动作来回晃荡,翡翠滴珠,轻轻作响。   常尽紧抿下唇,神色一狠戾,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道:「曲辞,你亲自在平阳王府周围站岗,务必保证淮宵殿下安全!」   「遵命!」   曲辞单膝跪地,双手一抱拳,朗声应答。   他起身挠了挠脑后,神情有些不自在,抬起头来,忍不住发问:「需要告诉太子吗?」   常尽本已转身离去,步子还没迈出,听得身后曲辞这么一句,止了步子。   夏日之气,赫赫炎炎。   日光漏过树梢,金乌赭红,往他背脊洒了铺天盖地的细碎流光。   他藏在手背铠甲下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   常尽这些年来也学会了忍,面上波澜不惊,口中道出的话语已是将自己射了个万箭穿心:「不必。」   当晚,常尽点了一百精锐,前去巡捕营接了处理完一天重要之事的方故炀,他知晓方故炀这些日子是席不瑕暖,寸步难行,备了马车去,还垫了冰沁的珠垫供方故炀降温。   太子出营,对他点头示意,并未坐进准备好的马车,而是挑了随行人最好的一匹高头大马,翻身而上,锦靴踩上脚蹬,也不勒缰,只是沿着巡捕营回府的路,一点一点地走。   常尽也弃了马车,吩咐好随从将马车驾回府内,便在太子身后跟着了。   他抬眼看太子的背影,想到听父亲讲过,前年太子第一次参加秋闱,便是锋芒毕露,惊艳独绝。太子骑术精湛,同龄世家子弟中,还未见的有谁能将其越之。   他心下思量着淮宵的事,再看着太子一人独行在前,背影萧瑟,不免难受起来,心揪似的疼。   是年首阳,除夕夜时,父亲独独唤了他去书房反省,关了半个时辰,他也没悟出个所以然来。   父亲开了屏门,见他一脸茫然,发踊冲冠,从墙上取了那把他携往西云上阵杀敌无数的尚方□□,扔到地上,怒道:「何为人臣!」   那□□落地,发出一声沉重闷响。   常尽长大了之后,鲜少见父亲如此大动肝火,再加上父亲身体本就抱恙,被这么一吆喝,吓得扑通一跪,俯到□□前。   「举着。」   他哪怕是双膝隔着厚棉,也跪得膝盖生疼,双手托举着那把重刀,身形微微发颤,低声答道:「为人臣……止于敬。」   常老将军神色缓和了些许,负手立于桌案前,屋内未明灯火,显得他面色更加阴沉:「不啻于此。」   常尽一抬头,额间已溢出汗,手承不了如此之重,疼得他抖。   他咬牙,任何想法都已抛到了脑后,努力回想家训,高声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主圣臣直!」   常老将军漠然凝视他些许,慢慢蹲下身。   一双略显浑浊的眼清明起来,审视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慢慢开口:「从你们相遇那日起,太子便是你的君主。现如今,朝中局势不稳,万事三思而后行,所做一切只为太子顺利登上皇位,自此辅佐。」   常尽恍惚,不敢再与父亲多言,也不起身,只听父亲又道一句:「腹心股肱,切记切记!」   往后有一日扫去门前雪,太子府上也送了两人过来,常尽去后厨取了四碗煮得溶溶的汤圆,低头嗅那醪糟甜甜的酒味儿,心情大好,便亲自端到屋内去。   他踱步至花园,手中托盘拿得稳当,但也是极为小心着脚下有恼人的冰凌,以免滑了脚。他听得耳边笑声阵阵,抬头朝府门口看。   朱漆大门紧闭着,鎏金兽头辅首边,方故炀背靠门板,肩披红氅,抱臂而倚。   而淮宵在门边石阶下,举着苕帚拂了一身皑皑,望着方故炀笑。   岁月忽而,常尽眼前人寂寥与不堪重负的背影同那年眼神软成一片的身形相重叠起来,再忆起此景,竟是感慨万千。   从小父亲便教导自己,君为臣纲,君圣臣贤,万事以社稷为重,却从未有史书,有古人训诫过,如何使这坐拥江山的人身心愉悦。   这未来的君臣,一前一后,在街头荡了快一刻钟,方故炀行至一处拱桥边,勒马停了下来。   他认得这是当年有时日夜里上街市,同淮宵扔过钱币祈福的桥,那口钟已然不见了。   常尽也停了马,见他不语的模样,了解他从小就爱万事憋在心中,便低声询问:「今日似乎,兴致不高?」   方故炀拧了利剑似的眉,沉声道:「局势如此,何来兴致。」   常尽问:「今日处理的情况如何了?」   方故炀憋着的一口气在别处叹不得,在常尽面前却是懒得做弄,爽快答道:「五成把握。」   「那,」   常尽思虑过后,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道:「我有一要事,明日安排妥当了,再同你商议。」   见他神神秘秘的样子,方故炀也难得有兴趣,点点头,应答:「稳妥。」   见太子一脸坦然,常尽只觉面皮有些热,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以手扇了扇风。   他静下来后,想说什么,又不大说得出口,只觉得遥夜沉沉。   常尽认真道:「兄弟……」   方故炀斜斜一瞥,张嘴应了:「嗯。」   常尽难得见他这不正经的眼色,乐得一拳抬起想往他背上招呼,却又像想起了什么,止了拳风,话锋一转,嗫嚅道:「过几日我便要去边境了……这仗,你说该怎么打?」   「你想说的不是这事儿。」   方故炀一声冷笑,眼如刀锋利刃,一寸寸刮着常尽的骨。   见常尽缩着头不贫嘴了,他□□马儿一个喷嚏,似受了惊般。   方故炀加紧马肚,迎着夜风,勒绳跑了几步,哑声道:「你我为生死之交十年有余……如今你悬旌万里,我等竟无力相助。」   常尽一愣,苦笑:「你这是哪里的话。」   「率军远征,切记慎以行师,锐卒勿攻……」   一字一句,将战术阵法缓缓而述,方故炀话也多了起来,一番论谈过后,他抬起眼,认真看向常尽:「切记,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打不赢就逃。」   「逃个屁!」   常尽笑骂,「我……」   方故炀面色一冷,抢道:「我乃大裕将门常氏后人……你都知道你是后人,这还没生儿育女,就想着提携玉龙为君死了?我准你死了?」   见常尽被自己料了个透,便收住话语,方故炀转过背去,似是孑然一身,但宽阔的背脊似又背负了千斤重担,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多年后,常尽仍记得,那日太子以背影对他,玄甲黑马,发冠束得极高,字字咬得极重。   「常尽,你且记住,今日我所为之拼命的一切,不仅为我,为天下,更是为了你们能活下来……」   后来,光阴寸短,无间冬夏。   常尽每每挽弓搭箭,弦上箭横裂破风,冲锋陷阵之时,回身望脑后高牙大纛,旌旗蔽日,总在心中默念扶笑的名,常初的字,以及跟随了他一辈子,也贯彻了他一生的那句。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主圣臣直。」   那晚以后,便再加了一句,臣命君授,在所不辞。   两人谈心完后,便各自回府上了。   方故炀回去时淮宵已合衣入睡,凑近看他眼下发了青黑,心疼不已,也不闹他了,关好了门窗,回自己殿内歇息了。   常尽正欲入睡,哪知常府门口忽地灯火通明,人声嘈杂,马蹄不断,不一会儿自己房内的门就被敲开了。   他霍然起身,见常初一身藕丝薄裳,乌发垂肩,神色慌乱:「哥!」   常尽也算是个冷静的,沉声道:「怎么回事?」   常初还未开口,身后便以来了宫内大总管、兵部侍郎与一身戎装的高戬。   「常府常尽,河西郡王高戬听令——」   二人均跪下,府内众人也跟着齐刷刷跪了一片。   「边关来报,十万火急,军情不容耽搁,命常尽为元帅,带军三万,高戬为副将,即刻挥师北上,以振我大裕国威!」   常尽接旨,起身恭送宫内使臣,身后烛影摇晃,夜风滚烫,似月映中。   那日天光乍破,大裕皇城城门口清了道。   今日太子未来相送,常尽也明白他的不忍,心下了然,一碗烧酒仰头而尽,对着太子府的方向猛地一摔碗,擦去唇边酒渍。   三万玄甲军披麾跨马,听得常尽跨马举刀,一声令下,边角连天,士气高涨,出城而去。   方杏儿这次没带谁,一路拎着月白蝶纹长裙,也不顾地面稀土泞泥,咬唇忍着泪,追到城门口,见高戬和常尽远去的背影,终是没忍住,扑进身后急匆匆赶来的扶笑怀里,呜咽起来。   常初送走她哥,立在城门口久久不能回神,见扶笑和杏儿都到了,连忙去搀扶。   扶笑刚到不久,卫惊鸿也到了,从马上跃下,汲汲皇皇,险些摔了个跟头,连带滚爬似的扑到她们身边,伸臂将三个女孩儿牢牢护在怀里。   身前是沙场,身后是城池,头顶青天,脚踩大地,怀里是需要守护一生的人。   卫惊鸿从那日起,便觉得自己一朝一夕间,竟像长了数岁。   四个人还未稳定好情绪,城内又疾驰而来一队人马。   曲辞动作比当日那去城墙报信的副将还猛,直接摔在地上滚了一圈儿,才爬起来跪倒在地,抱拳大声道:「卫公子!太子……太子殿下,方才入木辽使臣一队驻足的客栈,当场……当场手刃使臣……」   身后三个女孩儿惊呼出声,卫惊鸿一愣,稳下了情绪。   他侧过脸看这城墙边,绿树纷披,葱郁夺目。   抬眼是晨光微熹,天亮了。   卫惊鸿喃喃道:「变天了。」   裕历一百五十六年,谷雨,太子方故炀因言语不当,龙颜大怒,留于皇宫三日。   三日之后,平阳王方故燃领命带走质子淮宵。   「杏儿。」   卫惊鸿把一件玄青披风给方杏儿规规矩矩系上脖颈,「现下皇宫只有你公主的名义进得去,去见你哥,知会他淮宵被带到方故燃那儿了。」   「可是宫里现在守着的都是父皇的人,哥哥他要怎么出来?」   从小到大在另外六人的庇护下,方杏儿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贵公主,这第一次直面应对,不免有些忧虑重重:「我哥哥他……」   「没事,」   卫惊鸿与她吵闹惯了,难得温和笑着:「你哥是旷世奇才,聪明着呢,你别担心他。」   方杏儿很受用,点点头。   「就算这一次抗了皇命我也不管了,故炀和淮宵的命必须得保证。这是一次搏斗,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第二日,裕文帝病情加重,龙体欠安,久病不起,始卧床听政。   史书记载:「文帝日日心之忧矣,夜不能眠,食难入咽。平阳王曰:父皇何不歇息养力,以观儿臣度国之盛世?文帝恍惚,应允,准。遂平阳王摄政。」   皇帝上朝之时,平阳王在侧,此时离太子被软禁于宫中也不过短短五天而已。   皆闻要变天,加上龙朔、常尽和高戬均征战在外,朝廷之上开始倒戈于平阳王派的人越来越多,□□的大臣忍辱负重,欲鲁戈挥日,依旧与方故燃意见时常无法达成一致。   每当方故燃想除掉与他意见不合的大臣时,卫惊鸿就站出来,字字藏锋,暗语威胁。   方杏儿则和常初忙着想办法联系上方故炀。   而扶笑的双亲早就嗅到了变天的味道,把女儿从太子府绑回扶府,不允许扶笑与其他几个人再次来往。   「扶太医会后悔的。」   卫惊鸿忿忿道,拿常初递过来的手帕擦拭剑身。   常初几日来一直有如槁木死灰,没剩几分朝气,现下听卫惊鸿打趣,连忙接了话:「有朝一日我哥名震沙场,扶太医肯定把扶笑送到我常府来做少夫人呢!」   卫惊鸿停了拭剑,见开了锋的刃已锃亮,满意地点点头。   现下两三个时辰过去了,卫惊鸿派去平阳王府窥探质子情况的人,迟迟没有回来。   太子府上等着消息的人都为那边的探子暗捏一把汗。 第27章 第二十五章   皇城深夜,瓢泼大雨。   平阳王府内,戒备森严。   阿元端着一叠干净的衣服,埋头走路,绕廊过院,眼不敢乱瞟,下脚的步子声儿都不敢大。   他这几日在府上伺候淮宵,知道这质子殿下虽常以冷漠示人,但比较好伺候,不会为难侍从。淮宵入府那日,就给他招了别院去,那传说中的大皇子亲自露面,一字一句咬得紧紧的,让他好好照顾质子。   阿元不过一十二三岁的小孩儿,双亲服侍过皇后,这宅院这么多年也未收回了去,留了几个皇后欣赏下人在这里打点。突然这府就收回去赐了大皇子,阿元心里还多少有点不舒坦,只是不敢言说。   他阿妈被太子救过命,皇后府换为平阳王府时,曲辞买通关系把这小孩儿留了下来,嘱咐人专门留他照顾淮宵。   听阿妈说,那小太子她年轻时曾见过的,沉默寡言,剑眉挺鼻,端得一副好相貌。   早些年前皇后在时,小太子话还稍多一些,偶尔会甜甜地唤一声「母后」,再过了些时月,皇后病重不起,小太子话就少了,到后来大丧,举国哀悼,再见太子时,太子就已然似嵌了层冰。   阿妈说小太子命苦,万事都是自己争来的。   如今看现下形势,所言不假。阿元是崇拜他的。   踏上台阶,方才路过洗衣坊,便听得里边儿有不怕死的下人起夜,暗嚼舌根:「听说太子关起来了?」   「可不嘛……圣心难测,你看前几年太子受宠得呀……」   「还好这各地还未出现天灾,不然天灾人祸的,还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两仆役见是伺候质子的小孩儿来了,一脸鄙夷,但也收住了嘴,露个勉勉强强的笑,转身挽袖故作寻皂角的模样去。   阿元两眼一白,懒与他们计较,毕竟句句实情真话,再去质子那儿告状,无疑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一路进了淮宵住的别院,挑拣了一件罗衫,扑通跪下来,颇有些难为情:「殿下,先换上罢?」   大皇子昨日邀淮宵去戏楼听《取成都》,淮宵不是听不得那咿呀念词,反倒还对戏曲有些兴趣。   但一听阿元报出剧名后,他选择婉拒。   待大皇子尽兴而归了,把淮宵从别院拉到后院里,在院里喂了快一个时辰的蚊子。若是光站着还就算了,偏偏前半夜突地雨急似箭,银河倒泻,从头到脚,给淮宵一身淋了个通透。   淮宵站在雨中,面色不改,背脊直挺,耳边雨声似鼓点急促,敲打心上,好生地疼。   恍惚间,都似能听着那老生念打招式,悲歌苍凉,二六板一,声碎垂壶。   他怕听到那句,「西川文武刀刀斩尽,尽都是贪生怕死臣。」   就好像方故燃已取了淮宵的命。   做一乱臣贼子,手提淮宵项上人头,立在殿宇之前,笑得放诞,大声问方故炀:二弟,你降不降?   等后半夜大皇子放了他回别院歇着,还好淮宵身体底子好,没发起热,只是一身的湿衣裳,还得赶紧换了。   夏夜闷热,淮宵被瓢泼大雨冲得手脚冰凉,只好冷着脸应了,伸手接过衣服搭上肩膀。   他神色紧张了几分,张望四周,压低了嗓,有些咳嗽:「阿元,现在形势如何?」   「回殿下……」   阿元也屏息凝气,朝四周看了看,在府邸里呆久了说话也学着大人的模样,老气横秋。   他小声道:「皇上这病,是越来越回天乏术……平阳王成了摄政王,这天下都说,大裕变天了……下一任皇帝,还指不定是谁呢。」   淮宵呼吸一窒:「曲辞可有带信给你?」   「只有口信,说昨日上朝,平阳王要宰个兵部的人,那人似乎与太子关系不错,都说啊,平阳王这是给太子殿下示威……」   淮宵红润起来的面色略微沉了沉,眉头紧皱。   「太子殿下还被关在宫里,常公子正在想办法……」   起身在房内来回走了一圈,这事儿越想心里越堵得慌,淮宵问他:「可知杀的人姓什名谁?」   阿元挠了挠头,歪着头努力回想,支支吾吾:「叫……旬什么来着,是满门抄斩!」   旬,兵部,不就是旬鸫他们家里……可见又一个在博雅堂建立起来的关系网倒了。   旬鸫以前常带些玩物来太子府,一来二去都熟络,如今被连根拔起,还是无端受太子牵连。   淮宵叹气,心想不知方故炀得了风声,得怄成什么样。   「卫公子呢,朝廷之上,什么都没说?」淮宵手心已经出汗了。   阿元一拍脑门,懊悔极了:「回殿下,没有……你不提醒我还差点儿给忘了。旬家明日午时于城门斩首,平阳王应该要去看。常公子让你想办法拖延时间,明日午时,卫公子他们会去救。」   淮宵点头,心下了然,这只是宫变的开端罢。找个机会,一个借口,东风火一烧,成败在此一举了。   那日太子在木辽人停脚的驿站,杀了使臣,他就知道太子心中的防线已破,宫内这一仗,与边疆那一仗,都是要死磕到底,誓不罢休了。   千里之外,大裕初战不利,常尽带兵败退百里,鼓馁旗靡,又失一城,待卫惊鸿从皇城送来线报,才知是大皇子从中作梗。   卫惊鸿连夜做了几日调查,才确定此事,助常尽捉出奸细。   当夜,军号高鸣,全体将士以甲筑围,看常尽提刀掀帘,将其斩杀于营帐之中。   当夜,常家公子与河西郡王高戬,于千里之外收一血书:宫变。   ……   淮宵坐在窗边,手中还卷着一册《齐孙子》,闭着眼打盹,夏日炎炎将他热了些许汗来。   卷上书之文韬武略,淮宵都了然于心。   有一段时日方故炀约摸十四五岁,玩心大,天天同常尽他们在城西与常将军麾下将士斗武,几招过了,都没几个人敢跟太子较真。   累觉无趣,方故炀就早早和常尽收了场,买些桂花酿酒,以腰带挂在身后,马儿跑起来,酒壶和剑鞘相碰,叮当作响。   回了府,方故炀偷懒,不想看书,收了太傅近日派人送来的册子,扔床上便让淮宵念给他听。淮宵不肯,说是帝王之术,自己碰不得。   后来受不住方故炀冷着脸欺负他,淮宵才点了灯脂,吩咐侍女盛一豆花糕,任方故炀靠在榻上,他就着月色与油灯光亮,一字一句讲与方故炀听。   他如今都还记得,自己说:「如若某日我身陷沙场,不得全身而退,这几日的兵法熟记,应当大有用处。」   太子斜靠于塌,沉默了会儿才出声:「那便于我无用。」   淮宵一愣,笑问:「何出此言?」   太子侧过脸去,面上被灯影切割得只剩锋利的棱角,唇角一抿:「关心则乱。」   语毕,两人视线撞到一起,淮宵只觉那晚的烛光都好似跟着自己的心境摇曳起来。   如今太子有难,自己定当不负使命,舍生成仁。   其实是舍生成情罢。   这种荣辱与共的使命感,就像是融入血液的,生生不息的涌流。   ……   已经在侧院住了好些天,倒也没人敢把他如何。不过是未干就将衣物收来,或是把饭菜冷掉再端给他吃。   「饭好了。」   还没待他回应,木门就被推开,咯吱一声,一个侍卫打扮的男人提着实木食盒,放在桌上,脸被鬓发遮了一些,看不清表情。   淮宵正闲下来打算去院内走走,被这么一贸然打断,心里也压了一股子气来。   他冷眼看了盛上来的食物,抬头一勾唇角:「谢谢。」   那侍卫愣了一愣,以怪异的眼神看着他,道:「殿下,请您于膳后搬至主院,王爷在等您。」   闻言一滞,淮宵捉起碗筷,点了点头,低声道:「有劳,下去吧。」   把冷掉的饭菜用木筷夹起来,虽这口感和温度他觉得有些不适,但还好是夏日。饥饿使他狠了心咽下一口,让它们从喉间舌畔,滑入腹中。   才吃了没几口,桌上突然多出一个鸡腿,看起来酱汁鲜香,口感极好。   淮宵轻轻抬眼,看着放下鸡腿的人。   这侍卫看着,着实斯文,一字一句却吐不清楚,淮宵发觉他有一种没来由的紧张。   「淮,淮宵殿下,这鸡腿,是我给您买的,我是常大人的人,我……」   淮宵一愣,反应了一下,眯起眼,点了头算是知道了。   目光游移,上下打量着这躲避他视线的侍卫,淮宵抬起手,拿起那放桌上的鸡腿,剥开纸,递到他嘴边。   夏日午后的日头正浓,衬得淮宵连眼神都是顾盼生辉:「如此好的东西,你先尝尝,我再吃可好?」   那侍卫闻言,连忙匍匐于地,双手合十攥成拳头掩于蔽膝之下:「殿……殿下,莫要为难小人!」   「紧张什么?」   淮宵眉宇间凛冽几分,他放下鸡腿,眼角余光瞟一眼这侍卫,低声呵斥:「下去。」   那侍卫大松一口气,飞快地站起身子来,喃喃道:「是,是……」   他正转身欲走,直直撞上一个身着棕褐直襟长袍的人踏槛而入。   那是与方故炀有些相似的眉眼,却又少了几分凌厉,取而代之的是温润如玉,像是一位翩翩世家公子。   侍卫自知大难临头,项上人头不保,连忙跪下来行礼求饶:「参见王爷!」   而淮宵静坐着,清楚地从平阳王眼中看到,眼前这个长大后看起来似谦谦君子的人,已有了打算。   只见他面无表情,发号施令:「拖出去,斩。」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侍卫被拖出去后,凄厉叫声和嘶吼在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响里结束。   淮宵面无表情,心里却已是有如一阵狂风暴雨席卷而来。是不是如果他吃了侍卫送的鸡腿,这侍卫就不会死了?   但却是不知那鸡腿里下了什么药。   他不是不知道,常尽手下最信任的不过十人,而那十人因为从小和他们一起保护太子,每一个人他都认识也知道长相。   而这个所谓的常尽的人,他很面生。况且,羽林军全军上下,对常尽的称呼都是尽爷。   见淮宵在细细思索,方故燃眯着眼睛打量他,缓缓道:「淮宵。」   被轻飘飘唤得回过神来,淮宵一震,随即冷静下来回应:「王爷。」   「或许,本王该叫你弟妹?太子妃?」   语气轻佻,似乎在他平阳王口中,那称呼已被贬得一文不值。   心头突地一跳,淮宵垂下眼睫,忍着并不言语,并无反驳,也不谈承认。   方故燃抚掌大笑道:「果然你如传闻所说,跟他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不过……本王很是好奇,我那不长进的弟弟,是怎么要了你的?」   寻到椅子坐下来,方故燃眼神在他身上飘忽,从眼到鼻,流连至脖颈之间,顺着胸膛往下,停到他用白玉鞶带拴好的腰上。   方故燃眼神逐渐趋于暧昧,沉声说:「若是家弟强制胁迫,淮宵可以告诉本王,本王帮你做主,自也不迟不是?」   淮宵长舒一口气,眉头紧皱,喉结上下动了动。   他在忍,还在忍。他与方故炀之间,有太多世俗不容的暧昧,没错,但是,区区一个平阳王还没有资格对太子的私事说三道四。   淮宵理了思绪,心中各色犀利回应在嘴边千转百回,也只得抬眼笑道:「谢王爷关心,无碍。」   方故燃定住眼神,看着他,盯着盯着,他眸中浮现一丝戏谑:「有意思。」   说罢,亲自端起桌上未用完的食盒,带着身后一群侍从走了出去。 第28章 第二十六章   这次小插曲过后,宫内暂无风声,第二日过得相对平静,淮宵也莫名其妙地被安排到了主院。   一进种了梧桐的院,便能见得王府亭台楼阁四角飞翘,所指之处夜众星繁,碧梧含风。淮宵喜静,这段时日兵荒马乱,都未得空闲之时享受独处。   鲜少与太子分开时日如此之久,这每每一停下来,才方觉自己已犹如陷入囹圄,身不由己。他担心身陷宫中的太子,担心远在边疆血战的常尽,担心以一人之力护住三个姑娘的卫惊鸿。   这一颗心被剖开划成三瓣,已留不下空处来担心自身安危。   他们四人,曾立于皇城最高点的山坡上,剑踏西风,背枕山河,立下誓约,说不求世代荣华富贵,只愿同守江山佳人,一同走完此生,而如今四个人各都自身难保,恐怕是半生也拖沓。   在平阳王府待了几日,人情冷暖看了个透,乃至今晨起时在回廊处撞见了手拿奏折匆匆出府的方故燃,淮宵不卑不亢,挺直脊背望了过去。   大皇子似是急着赶路,狠剜他一眼作罢,带着一路人消失在了尽头。   身边一直侍奉的阿元也开始被平阳王禁了足,出不了院,联系不上曲辞,只能留下陪着淮宵解闷儿。   正午盛时,窗无树影,淮宵低头掐着时辰算,长惟是愁,如墨的眼瞳在阳光灿显中透了些亮。   淮宵思忖些许,伸手从腰间取下一枚流云百福佩,指腹摩挲着玉面。   他把坠下的红穗挽了结,将流云百福佩递给旁边对着窗外发呆的人:「阿元。」   「嗯?」阿元起身来,有些笨手笨脚地搬了木凳坐到淮宵身边:「殿下何事?」   指端绕着流云百福佩的结穗打圈儿,淮宵眨了眨眼,长眉挑起:「轻功会吗?」   阿元被问得愣神,圆圆大眼滴溜一转,歪着头想了想自己那三脚猫功夫,不好意思极了,腼腆道:「会……会一点。」   淮宵食指一伸,点了点阿元光洁的额,眼里冰霜融化了些,认真道:「那你帮我把这个给曲辞。」   「玉佩?」疑惑地接过手里的流云百福佩,忽然想起什么,阿元一拍脑门儿,急红了脸:「可……可是曲哥说不能离开平阳王府!」   「就一会儿。」   淮宵的语气不容置喙,本就不是平素和蔼之人,板起脸来,一身肃杀之气倒让阿元有些生畏,他左右为难,趑趄嗫嚅道:「这,这恐怕……」   眼见日头又高了些,淮宵蹙眉,直接下了命令:「快去快回。」   阿元咬着嘴唇,看看手中玉佩,又仰头看一眼他,只得应下了,抬袖瞟了瞟四周,将流云百福佩小心翼翼放进里衣捂好。   双手作揖,阿元掀起蔽膝跪下来,道:「阿元快去快回,殿下小心行事。」   淮宵转过背去,阿元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觉他身影晃了晃,似在点头,又好似摇头。   皇城行云皛皛。   顷刻间,邻近午时,日头愈发高照,青蝉独噪。   如若说要拖住这边的时间,耍嘴皮子不是他的强项,只能动点儿手脚把平阳王的目光吸引过来。淮宵思来想去,袖里藏了块锦缎,手刀起落,一举切晕门口侍卫,一人掀开主院内屋支起的窗,纵身翻入府上主卧。   环视了一周,屏住吐息,连落地都是一步一慎。   他平素第一遭这么谨慎行事,胸腔里是按捺不住的心跳,如鼓点急急敲上神经,只得又稳了稳情绪,换上平日对人的冷漠面具,心里才好受了些。   绕过山水图嵌镜屏风,险些被一尊青铜九醨大鼎绊倒,见博古架上连牙盆都为赤金而制,淮宵眉峰一凛,心下暗骂这大皇子表面温和恭谦,内里骄奢淫逸,真真是个坏透了的黑心人。   这样一来,他打算在平阳王放满珍品的房里,拿点什么物件。   比如说玉玺。   其实他并不断定如此珍重之物在平阳王的书房里,可是那么暗地里野心勃勃的人,应该是会趁皇帝病危,做出这等事情来的。   果不其然,他刚掀开一方檀木阔塌上的软布,手往下探了些许,就触到一盒黛青绫帕裹紧的银蛊,料上绣有五只口吐明珠的九爪龙。   淮宵从前随太子进宫面圣时,在圣榻之上,碰巧见过这件物什。   出乎意料,他一系列动作并未惊动大皇子,心下也不排除有诈。但想必此刻的大皇子正在想着用什么办法把卫惊鸿等人冠上「造反」的名号,腰斩断椎,五马分尸。   这人忍了十年,每日都要看着太子身着华服,充耳琇莹,立于朝堂受众臣翎赞宗杰,心中不知是何等的恨,是何等铺天盖地的恨。   淮宵幼时常听母妃将宫中要事,皇族□□,母妃常常念叨,望他要么隐隐于朝,要么一鸣惊人,切记勿锋芒毕露,惹人眼红。他最恼这些徘徊于权利巅峰的事物,却阴差阳错遇上了太子,彻底染上权力之息,寸步都马虎不得。   一想起方故炀同他兄长,手足相残,淮宵没资格劝。   他心知这事儿也不过是江山更替,你死我活,也只是收拾好心情,全力以赴地助太子登上帝位。   关于自己在北国朝野之内何等地位,现下毫无精力去想。   他一叹气,小心地揣好玉玺,如临深渊,从房里翻窗而出,稳稳落地,再借着树林遮掩,来后花园内。   单手拎起一盆君子兰,轻轻搁置在地,寻了院内土铲,将放盆景底部的硬泥生生挖了个坑。他掏出玉玺,把它放了进去,再用土埋好。   还未来得及弄干净指端的土,淮宵便出了庭院,到了回廊,故意把泥土抹在鞋底,一步一步回内屋的路走得一踏一深,留了些许泥泞。   他在等,等方故燃来拿他是问。   午时,皇城城郊。   炎炎赤日,天边泛起微卷的云来,却不曾想,即将开始的杀戮红光,会将那云都浸润上一层绯色。   翻身跨上一匹大宛马,四啼腾骧,飞鬃如照夜白,卫惊鸿提起一把末端有弯,其身均为利刃的月牙长钩。   以方故炀常有的姿态,常尽的号令,面对着身前羽林军,也算是头一遭被逼上战场的他不免紧张。   想象着自己喜欢弹劾太子的老爹卫清连大丞相,若是知道自己不是离京避世而是拥兵逼宫,应当是做何感想。   卫惊鸿深知军令如山,如今箭在弦上,为了他们的前程与活下去的希望,这弓也不得不发。   稳下马蹄,白玉鞍在漫天光羽中极为耀眼,他偏过头去看身后军队刀光剑影,皇城九重宫阙,风清长夏,眉眼是浓得化不开的墨。   卫惊鸿一身松柏绿朝服还来不及换下,肩上一对金甲耀日,映得少年意气风发,他缓缓举起手中月牙长钩,手腕上拴着太子的鎏金应龙腰牌——   「众将士听令!」   换来身后排山倒海一般的回应,士气高涨:「在!」   卫惊鸿一震,背脊挺得更直:「可愿随我入宫!」   羽林军大多都是太子收的年轻小伙子,个个年少骁勇,闻太子在宫中遭缚,勤王之声气势汹汹:「愿!」   得了声势浩大的回应,卫惊鸿稳下心来,猛地一挥手中长钩,朗声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是方故炀十多年来,风里来雨里去,霜雪时都出入军营,以一身才干积攒下来的一呼百应的臣服。同时,也是常尽远赴边疆两次,直取敌首,一夫当关,用血汗换来的声望。   卫惊鸿勒马回身,恍惚间,似看到常尽一骑玉华青骢,斩马龙鳞甲,山远天高,自脉络尽头,纵马而来。   这是男人的使命,是权力之间的殊死搏斗。   平阳王千算万算,未能算到皇城里这支羽林军,愿抗皇命,前途未卜,也要由卫惊鸿这个毛头小子带着逼宫作反。   见城门欲开,卫惊鸿显得略为紧张,他眼神定定,远眺了一眼城内某处的方向,那是他让常初她们三个藏身的地方,现下也不知道常初那丫头是作何感想,有没有乖乖待着,等他们来接她们。   「传我命令!」   少年嗓音如青阳般稚嫩,变声期还有些沙哑。习惯了语道关切之语,生性温和的他,竟还是吼出了如山倒海的豪气。   「出发!」   平阳王府。   第三桶盐水从头顶浇下来,疼痛似侵蚀了血骨,淮宵苍白如纸的脸庞只剩半分血色,和着伤口被盐水浸泡的火辣,身体才勉强有一些暖意。   再加上夏日衣衫本就单薄,全贴在了身上,腰腹若隐若现,紧实有力的小腹肌肉平坦光洁,浮一层绯红。   淮宵半睁着眼,似是早料到这场闹剧,嘴角一翘,也不知笑给谁看。他双目迷离,薄唇泛起轻微的紫,束发的玉冠已垂落至地,乌发披肩,反倒更添几分洒脱。   「节骨眼上……你非要横生事端。」   方故燃也不急,手里摩挲着一块血玉,用指尖捻起琢磨,方觉这玉越看越状似淮宵□□在外的肩头,圆润有度,泛了水光。   他轻笑,从鼻腔内哼出一气,声音略有森寒:「玉玺藏了,对你我都没好处。」   「此等小事……」   淮宵说话的力气还尚存,扬起脸来。   这一仰一俯,方故燃才发觉这小孩儿十年如一日,红唇齿白,下颚线条越发俊朗,端的是挺拔隽秀。   只见淮宵神色讥讽,音色清冷:「还需王爷亲自审问。」   他在等,在等人告诉他,就着这个空档,卫惊鸿趁方故燃不在,一举破入城内。   他在等,等太子出宫,等旬家平安无事。   显然淮宵拖延时间的手法很高明,一句一字都意在激怒方故燃:「也对,王爷怎么能不紧张,毕竟拿着玉玺也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事,看似成功,其实什么都没有抓稳。」   「我的太子妃,是你弄错了。」   方故燃突地反应过来,心下安慰自己淮宵这等幼稚反抗只是强弩之末,面皮一冷,表情扭曲,拔出腰间长剑,,挑开淮宵的上衣,用刃身轻划过他伤口。   血腥很淡,却着了魔似的绕于鼻尖,淮宵闷哼,大睁着眼,疼得咬紧下唇,决不出声。   「常尽远调边疆,卫惊鸿掀不起风浪,而二弟软禁于宫中,有我派人把守!」   方故燃一腔怒火没地儿发泄,如今即将成就大业,反而是恨得咬牙切齿,喃喃道:「父皇也被我控制……方故炀他再怎么了得,可他对父皇的感情,我不信他会舍父□□……」   话音还未落,身后匆匆有人来报,连滚带爬地扑到地上,手都快触到方故燃的衣摆。   那人声儿里带嚎,模样似要涕泗横流,喊道:「启禀王爷!」   方故燃袖袍一挥,怒不可遏:「说!」   「卫家公子……拥兵而起,已在城外集结了!」   愣神片刻,方故燃爆发一声怒吼,扯过那人衣领,似都要提拎起来,眸中犹有鲸波怒浪,「拥的谁的兵!」   那人跪得更低:「太子的羽林军!」   方故燃瞬间怄得戟指嚼舌,大喊:「虎符不是在我手上吗!」   「卫公子仅拿了太子腰牌,就,就……」   「虎符还比不上一块腰牌?」   语毕,方故燃的声音已有些颤抖,褐色长袍下的手都快拿不住剑,见周遭守卫的都倒吸一口凉气,他迅速镇定,疾言厉色,面皮仍是发白:「给我守!」   「是!王爷!」   正大光明听完全对话的淮宵睁大了眼,努力掩藏情绪,心中却已是如千钧之鼎坠入湖海,惊起骇浪。   卫惊鸿快要破城了。 第29章 第二十七章   夏木阴阴,城门大开,日照金甲。   卫惊鸿挥剑在手,策马而奔,遽然远处疾来一支翎箭,风声擦过耳廓,他似被烫到了般偏头躲过。   身后曲辞拉紧缰绳急急止步,□□青骓嘶鸣,取下背后箭袋,挽弓而搭,一箭射下那在屋瓦间伏击卫惊鸿的小兵。   曲辞双腿夹紧马肚,伏低身子,命身后军队加快速度赶上朝皇宫内奔去的卫惊鸿。   大裕皇城已破,如今虽一役功成,但宫内等待他们的是什么还不得而知。   常尽临走那日破晓,曲辞于军中营帐与常尽歃血为盟,立下军令状,誓死保卫惊鸿、常初和扶笑周全。   那夜皇城春雨濛濛,曲辞忙完要务回营复命时,营外梢头新蕊零乱,他肩上都落了水雾。   他听见常尽说,江山社稷,王权争夺,本应与这三人无关。   太子生来为帝王家,事事不得善,为臣子的,只能尽心而辅,听从命令。方杏儿是公主,方故燃不敢杀她。淮宵为北国皇子,在权力的漩涡,命数自是与太子捆在一起的。   常尽管不得。   捋起窄袖,常尽取了腕上红绳,卷好递给曲辞。   平日吊儿郎当的将军之子,和表面正经内里想法跳跃的太子,带出一拨东扭西歪的军队。而如今面临生死,他才发现常尽面色是如此郑重。   「这个……」   他把曲辞的手捂住攥成拳,说:「若我一去不回,把它交给扶笑。」   曲辞眉一皱:「怎会一去不回?战事若是吃紧,便缓着点打,太子说木辽人虽性残好战,但脑子不太好使……」   常尽像是没听见他念叨,垂下眼来,盯着曲辞指缝间露出的红色,自顾自地道:「不知她还记不记得,这幼时在城西夜市,她买了摊上的红绳……就着月色给我系的。」   那夜扶笑还是一副娇憨模样,柳眼横波,红绳翻飞于纤纤细手之中,时不时抬头笑骂他几句,笑时犹带城西黄桷兰香。   往后几年间,常尽每长一岁,那红绳跟不得少年身体成长的速度,便戴着总是短紧一截,常尽就去买了红绳,去扭着扶笑闹腾。   扶笑虽每次都要骂他几句嫌他烦人,但总是接了绳子,第二日便又低了眉眼,认认真真给常尽系到手腕上。   曲辞早闻军中传言,常尽喜欢扶笑,但如今见他亲口而述,反倒有些感慨。这么随性的一个人,能自幼挂念一个姑娘这么些年,也是不容易。   ……   卫惊鸿还未率人杀进午门,便得线报,方故燃已提前将旬家二十五口人斩首。   宫门之外,卫惊鸿看到了一匹高头胡马上的方故炀,身后搂紧他腰的是喘着粗气的常初,两人累得直咳嗽,一脸血污,若不是身形气度,卫惊鸿都看不出。   见方故炀平安出宫,卫惊鸿不由得眼眶一热,心想这努力都未白费,而羽林军也可以交还于太子掌领了。   仔细询问了下,才知常初果然待不住,去翰林院安顿了方杏儿和扶笑,就带了常家的几个侍卫,直直入了宫去。   趁方故燃调兵守城,正欲辗转太子去正殿之际,带着侍卫截胡了软轿,举剑劈砍,杀得宫内深巷内本就深红的墙砖又添几分血色。   常初见了卫惊鸿已没力气讲话,苦笑一下点点头,脸蹭了下太子结实后背,转过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趴着歇息。   勉强拉紧缰绳,太子往前坐了些,调出更多空隙与常初坐得舒适。   见卫惊鸿单枪匹马地来,身后老远跟着气喘吁吁的曲辞,再往后便是亲手带过的羽林军,□□如虹,直指苍穹,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拼得宫内禁军铩羽暴鳞,已损伤过半。   太子这几日本就未休息好,面色发白,一扫而望,满眼都是疲惫。   他眼瞳幽黑,眉心紧拧,问道:「怎么不见淮宵。」   喉头似倏忽被人用一只无形之手牢牢掐住,卫惊鸿张嘴,字句吐得艰难:「淮宵在平阳王府,曲辞派了人给看着。」   方故炀一愣,怠倦散尽,脑海里突地浮现出常尽临行前那句话,不禁气血上头,大怒而斥:「为何在平阳王府!」   明知说什么话太子都会气极,卫惊鸿也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大皇子要求的……常尽没拦得住,淮……淮宵便去了。」   只这一霎那间,方故炀明显知觉胸腔一阵抽痛,震得他一下就直不起腰,俯身趴在鬃毛边喘气,吓得常初一个激灵,瞪起一双眼看向卫惊鸿。   方故炀掌心缰绳都勒得快渗血,瞳孔中尽是赤红,双肩发颤。   他凭感觉猜测到,淮宵有麻烦。   这种心脏被人抓紧的感觉太过难捱,身边马蹄都似一声声敲在了耳膜上。   「太子殿下!」   这时匆匆从军队之中扑来一人,也是常尽手下带的兵。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动作有些慌乱,取下身上箭袋,掏出一个东西,跪下道:「殿下……这是平阳王府上一个小孩儿给我的东西……」   太子接过那物什,掌心触感冰凉,发现是那流云百福佩,面色更是如若冰霜。   卫惊鸿眼尖,乍一看便看出那是淮宵随身的玉佩,惊道:「他是以玉佩把阿元给哄走,自己以身试险来拖延时间罢!」   「恐怕……」   揉揉眼,常初坐起身来,睡意顿时全醒了,扶稳太子腰身下马,向曲辞再讨了一匹碧骢驹。她与卫惊鸿都是一副玲珑心思,对淮宵再是熟悉不过:「淮宵有难,我们快去!」   曲辞心知不妙,这质子殿下若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是跑不掉的责任,连忙道:「此事我有责,末将与太子同去!」   「不必。惊鸿,你与曲辞带军进宫,在殿前候我。」   心中气血翻涌,方故炀面上仍无波澜,提剑拦了准备跟上的常初,转头看向卫惊鸿,开口语气森然:「常初就交给你。」   事罢,方故炀狠戾之色尽显于眉宇间,周遭一片肃杀之气,不顾身后常初呼喊之声,勒绳扬蹄,更不管三七二十一,点了四五十羽林军,就往平阳王府奔去。   从宫门到平阳王府的一路上,马蹄声唤醒夏日沉沉午后,惊乱众人紧张之弦。   这夏风倒是愈吹愈凉了。   平阳王府,绿树荫浓。   「本王……耐心不及我二弟。」   折扇一展,方故燃手中翻飞轻扬,淮宵眯起眼来,将上面画的江山胜揽,长河辽阔,都看得清楚,暗道这人处处崭露锋芒,狼子野心,如今现形是藏也藏不住。   方故燃见他注意到自己手上折扇,见他仍咬着下唇,知他心性,是誓死也不会交代出玉玺下落,也懒得再去纠缠,只是嗤笑一声:「你不如跟我?」   像听闻了何等笑话一般,淮宵唇角一勾,难得大笑起来:「自是不愿!」   见他笑得咳嗽,唇边渗血,方故燃面色一凛:「在大裕,你不过是北国质子……你离了我二弟,你以为你还能是个什么东西?」   他手一落,魔怔的眼里已混沌不清,凸出的扇骨锋利郎硬,被他用力抵上淮宵肩胛伤口:「只要是方故炀的东西,我都喜欢去抢!」   迷迷糊糊的,淮宵痛得轻轻点头,又摇摇头。   心下暗自嘲笑自己,练武十余年,到头来竟是被一把折扇抽得生疼。怪就怪自己生得皮薄,一点利刃都易见血,才使得那扇骨处处像是往七寸打。   淮宵低头不语,连喃喃声也弱了,这副不抵抗的模样惹得方故燃裂眦嚼齿,一把甩开折扇,冲上前去紧掐住淮宵的脖子,一字一句道得极为阴狠毒辣——   「我已经拥有了他的一切……」   说罢,把淮宵用力拽到身前,他手掌刚攀上淮宵耳畔,就被淮宵一脚踹翻在地。   方故燃又摇摇晃晃爬起身来,再一个猛扑,将淮宵按倒,扯过他腰带,胡乱之间欲捉住淮宵的腕子,却又被横着吃了一记手肘。   他应当是咬到了舌,吐口血在地,忿然作色,转身对着门口怒骂:「一群废物,还不来帮忙!」   门口的侍卫听闻动静已久,吓得不敢回头而视,得了他号令,才敢举起剑冲进屋内。   领头的那个举起剑鞘,一个摆尾将鞘头击打在淮宵后颈,后者瞬间被击得发懵,直直跪了地去,头仍是昂着,在血色与刀光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上有发红指痕。   方故燃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愣怔。   淮宵启唇,缓缓驳道:「你没有。」   方故燃被他手肘撞得呲牙裂嘴,左脸已起黑青,眼神极为露骨:「你,江山,权势,财富,臣子,他还有什么我没有得到的?」   「友情。」   淮宵喘气,低声回答着,无视着面前如鬼魅般盯着他打量的男人。   「还有,你并没有得到我。」   方故燃心里突地一跳,像被踩着了尾巴,掀起蔽膝露出锦靴,一脚往淮宵背脊猛踢。淮宵应声倒地,头脑一阵发懵。   趁淮宵双眼发黑之际,方故燃抬手从身边侍卫腰间佩刀里抽出利刃,正欲对准淮宵臂膀狠砍一刀,不料门外又冲来府上一不长眼的侍卫高声急报——   「报!卫,卫惊鸿已带兵破城,关囚太子的地方有打斗之迹!太子逃了!」   那侍卫语落,方故燃大怒,横甩佩刀,猛地扎进淮宵身后雕花木柱,急急忙忙从淮宵身上起来,神色极为阴冷。   他穿好了侍卫递过来的披风系紧于颈,片字不留便转身出了府。   淮宵微眯着眼,仰躺于地,手臂已撑不起身子。身上倒是无大伤,只是颈窝明显有数道血痕,肿痛难忍,眉角磕破了些。   血从锁骨上方的伤口淌成细线,淮宵抓着衣领去擦,云纹白边的领都染了色,越堵越流得多,渗透了料子,鼻尖都萦绕着一股腥味儿。   王府外院。   太子在前以剑开路,后有羽林军断后,一路上入院内砍得手中长剑都似是翻了刃,血溅上面庞碎成串珠,太子都顾不得用手背去抹,只觉眼前一片模糊。   提剑步入内厅,太子目不斜视,熟门熟路地往主卧走去。   路上撞到一低头赶路的侍从,见那人吓得大惊失色,太子伸出健壮有力的手臂拎着他的衣领狠狠向上一提,声音似从喉头碾碎而出:「我给你眨眼的时间,告诉我质子在哪里。」   那人身形一颤,两眼乱转,吓得打哆嗦:「在……在进门……第一个内屋!」   瞬间松开那人,扬手扔到一旁,太子领着一众羽林军,一路默默无言,直奔内屋。   他急匆匆踏上石阶,面色阴沉地走到屋前,却并未推门而入,只是蓦地顿住脚步。   太子去开门的手微微颤抖,喉结上下滚动,眼底都泛起了血色。   待一须臾过了,他将情绪稍作整理,开口哑声道:「众将士听令,全部去外面候着。」   「可是……」   身后领头的羽林军迟疑道,他身后的羽林军齐刷刷一片全跪下了,都对太子的安危颇为担忧。   领头之人窥了一眼太子神色,把心一横,只得继续道:「里面的情况……」   太子漠然,回头以眼神杀死了他脱口而出的请求。   缓缓拉开木门,咯吱一声,他只觉大脑一片空白,鼻尖能嗅得一股血腥之气涌动而出。   淮宵闭着眼发呆,正准备屋内趁无人看守,将自己翻个面跪趴,扶着木柱爬起来。疼痛使他绝无半点睡意,不过阵痛最难受的时候熬过了,现在血流得少了,已好了许多。   他躺着侧过身来,抬眸便见得木门被推开,映入眼帘的首当其冲是方故炀挺拔的身影,挡住夏日午后的光芒,勾勒出他熟悉的轮廓,隐隐约约聚出一团星火。   一向以冷静自持的皇太子,如今已是无论如何也藏匿不了情绪,只是拖曳着身后深红披风,眉如剑飞。   仿佛梦中出现过此情此景一般,两人默契十年,在这个时候,无任何语言,更无任何表情。   方故炀一步步走过去,直径半跪下来,灼热指腹轻点淮宵眉心,抹去他眼尾血珠。   修长臂膀穿过他颈后,方故炀一使力,垂下眼睫,打横抱起怀中的人,就着这个埋头看淮宵的角度。   方故炀低头吻他。 第30章 第二十八章   宫外,赤墙琉璃瓦。   淮宵拎起酒壶,喝了一口含在喉头,剩的白酒稀里哗啦往伤口上淋。   那烈度,淋得他龇牙咧嘴,激得眼底都泛了红,被方故炀逼着摁上布条蘸了血水与酒,这才算是简单地包扎过伤口。   方故炀把镇定下来的淮宵扶上马后,两人并辔,极目远眺。   望到皇宫那边儿重檐歇山顶,飞檐螭吻,个个精致非常。   也就是这样的宫殿楼宇之下,藏着人世间太多污垢,藏着太多被放大的欲望。   在太子眨眼的一瞬间,淮宵恰好转头看了他。   夏日午后逐渐弱下的日光,不约而同地从方故炀的面庞展开来。   方才有暗卫线报,说皇帝被控制,说博雅堂走水,烧得院外那棵他们儿时常攀上爬下的大树都只剩了枝干。   这一字一句,都似针一般猛扎了方故炀的心。他侧过脸看淮宵,后者也听着,面色不改,再低了点看,只见得他握绳的手勒得发红,一道道痕迹触目惊心。   方故炀心如刀绞,张嘴也不知安慰从何而起。   「父皇被皇兄挟持了。」   他憋了一会儿,寥寥几字道了,言语间却满是戾气,似乎那个隐忍多年,说一不二的方故炀正在破茧而出。   「知晓的。」   停顿片刻,淮宵坐稳马鞍,将有些凉的手放在方故炀握着缰绳的右手上,「我们进宫。」   从前扶笑总说,淮宵能在一个浮躁不安的人面前把浮躁不安的心给抚得平平整整。   况且在方故炀面前,淮宵拥有无法让他忽视的魔力。   方故炀听罢也无话,深知两人如今再多劝慰一句都是多余,只是反手握住淮宵的手。   就似是一起经历过岁月的两个人不需过多言语,只需一个动作,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微妙细节,即可走过沧海桑田。   卫惊鸿已在旁边沉默一阵,见淮宵无言,与方故炀互相递了眼神,又看了下身后肃整的勤王之师,见时机差不多,挎着银月钩,熟门熟路,抬手振臂一呼——   「进宫!」   ……   守在宫门口的侍从踮脚远眺,闻得远处兵马纷乱,蹄声阵阵。   他见太子拖曳着那暗红披风拾级而上,急急忙忙将手中拂尘一挥,尖声道:「宣,太子进殿——」   红漆艳得夺目的宫门之内,顺着殿前白石砌成的北窄南宽的仪仗墩上,一个侍从接着一个的宣告之声传入仪仗墩尽头的銮殿里。   「宣,太子进殿——」   今日殿前没有多少人,见着变天,都以各种理由推拒,来的都是重臣命官,个个冷汗涔涔。   一些坚持认为太子会东山再起的人,依旧留在朝中。   平阳王为不落人话柄,依旧是穿了身符合身份的衣装,身后一干近身侍卫,却赫然手持利刃入殿。   太子身后,淮宵以及曲辞,一路直登圣殿,踏白玉砖瓦。   皇帝身边站了大皇子的侍卫,个个蒙面露眼,负手而立,仔细看能见着腕上有匕首别进袖口。   就那样被人端着直直坐在龙椅之上,皇帝面色泛青,浑浊虎目,眼底平静不起波澜。今日宫内大乱,平素打扇的近侍早早便斥退去了,炎热之气扑面而来,皇帝鬓发额间冒着汗,似这坐的是世间最滚烫的物什。   平阳王在事发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本性难藏的弟弟,而皇帝也是事发后第一次见到自家儿子,让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太子面上不露丁点焦急之色,直径走到龙椅高台之下,从容半跪,拱手朝皇帝作揖:「父皇,恕儿臣救驾来迟。」   「救驾?」大皇子低笑,「父皇好好的,二弟可是在訾毁本王?」   太子不去看他,见皇帝张嘴说不出话来,眉心紧拧,顿了半晌,才答道:「皇兄多虑。」   「你还装得这副临危不乱的模样?」   大皇子实则本就是个易怒之人,平素里伪装得惯了,这一时之间转换不顾,面色变得极快,看不出悲喜。他只是侧身朝后站了站,手起一落,站在皇帝身后的两个侍卫亮出匕首,又逼近皇帝一些。   太子见他言语如此,冷哼一声,目光不免有些轻佻:「皇兄想要的,我还能不给不成?」   说罢,之前从王府挖出的玉玺,被他用锦缎包裹着,滚到方故燃脚边。   太子在拖延时间。   他在赌,卫惊鸿什么时候把宫内为平阳王所叛的那一拨禁卫军降服,然后前来援助。毕竟虎符不在,天子威仪还在,让大军回心,不过是将领头之人的首级取下,稳定军心而已。   「你先拖着时间,大军一到,平阳王的军心必定大乱。他见被叛,肯定想杀了皇上,那时局势混乱,你派曲辞从暗处偷袭他,我去把皇上救来,你当场了断了他。」   临走时,淮宵一边同他在殿前白石阶上走,一边在身后如是说。   卫惊鸿早些时候入城之时,只领了一大部分的羽林军,别的剩下一些留在城门外以防不测。城外的羽林军有领头的看着,而刚刚见城内军力不够,卫惊鸿又折道返回领大军回城。   行军打仗总有先遣部队给后面的弟兄,探路,摸底。   而方故炀为了保全方杏儿,保全她在□□失败后与扶笑去河西郡避一段时日,便派人带着方杏儿去城外与羽林军会合,叫人闯了扶府,迷晕扶笑直接送出城。   此时此刻,常初才醒了过来,被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堵在太子府门口,满脸焦急。   「都给我让开!」   一双杏眼瞪着,有如急杵捣心,她袖边流苏被夏日暖风卷得翻飞:「我要去皇宫见方故燃!」   「常小姐!哎,小姐!」   其中一个蒙面的侍卫侧过头,哎哟一声躲开常初狠撞门板的力度,被震得差点一个踉跄,小心翼翼地回道,舌头都快打了结:「这,这是殿下和尽爷早早便吩咐了我们的!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常初咬牙,秀眉紧皱,气得脸色涨红,话都说不出。心下暗骂她哥和太子,想这两人早就不想让自己参与宫中事变,不由得想起城外驻扎的那支小队,更是气急。   她低下眉眼来,从门缝看府外几里长街,日暖风暄,绿荫丛下,树影纷纷然然。   常初抬脚,狠狠踢了踢朱红漆门板,踢得门外那小子又哎哟一声。   「不许叫!」   难得发怒,一声呵斥,骂得常初自己都快哭出来。   在炎炎夏日烧成残垣断壁的博雅堂,似乎在用最后的壮烈记住他们童年的时光。   只可惜今昔不同往日。   淮宵的手放在剑柄,以侧身的动作认真守在方故炀身边,微微颔首,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   大皇子见淮宵这般模样,也是来了兴致,声音有些抖:「你在等什么?」   淮宵闻言,耳边现下是听不得这个人讲话,他略微皱了眉头,开了口:「闭嘴。」   大皇子一怒,正欲发作,心想此时为此等角色点燃又不太妥当。身后侍卫拔剑露出寒光,潮前迈了一步,如此,整个大殿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纷纷投在淮宵身上。   「卫相今已请辞,辞呈呈交于书案,望王爷过目。」   这时,户部一位官员朗声呈上折子,音色洪亮,中气十足,是个实打实的铮铮铁骨。   「这卫清连……倒也聪明。」   平阳王停顿片刻,笑道:「若本王称帝,自不会留卫惊鸿一家。若二弟称帝,他一向爱弹劾太子,他以为他会有好果子吃?」   「我与卫家长子情同手足,何来刁难的说法。」   方故炀眼神犀利如剑,似刀剑出鞘,一席话后,又令大皇子嗜杀之心暴涨,想斩草除根的想法愈演愈烈。   这一下令平阳王不满,刚打算回击几句,远处匆忙跑来一个人,身穿斗牛飞鱼赐补绯袍,是又摔又跌,是吓得屁滚尿流的模样,哀嚎连连:「王爷,王爷!」   定睛细看这人,曲辞是乐得合不拢嘴。   「这不是秦赴舟秦大人么,那么着急,火烧屁股了?」   面对这种小人,两面三刀,骨子里就正派的他实在忍不住憋着心里的愤火。   秦赴舟规规矩矩趴着,听了曲辞的话,破口大骂:「王爷还未开口,这里轮得到你说话的份儿么!」   「秦赴舟!」大皇子有些着急了,「何事如此慌张?」   「启禀王爷,卫惊鸿那小子刚刚带领我等原本的兵马围了皇宫,还有几千羽林军发现在城外驻扎……」   「岂有此理!」   平阳王愤恨骂道,气急攻心,一双眼瞳被染了赤红:「给我杀了裕文帝!」   话音落了,回荡于殿内,却无人敢应。   一时间,方故燃那派人马听闻秦赴舟如此言说,临阵倒戈,纷纷往后退。   太子手一挥一落,从白玉石阶下涌上的大裕羽林军迅速包围了整个金銮大殿,堵住了殿前,围了黑压压一片,玄甲暴晒在烈日之下,生生反射出精光。   又偏过头去看曲辞,后者瞬间挽弓搭箭,弦上铮铮作响,他眯起眼,对准趴着还未清楚状况的秦赴舟,一箭直取他脖颈动脉。   太子压低了嗓,真正动了怒,道:「在城门口设伏想射穿卫惊鸿脖子的是你。」   回应他的只有秦赴舟惊恐放大的瞳仁,以及脖颈喷薄而出的血,直直溅到离他近一些的淮宵脸上。   淮宵身形一颤,侧过脸,没抬手去擦,反倒是更紧张了一些。   齐刷刷下跪之声,连绵成一片云层后低哑的雷。   大皇子蓦然愣在那里,他猛地回头一看发现皇帝已经昏迷不醒,直接扯过身边侍卫的剑,拔出青锋寒光一闪,作势要砍。   他再一看自己的二弟,只见对方神色自然,回头与自己对视,面色不改。   「方故炀,你是个孝子。」   他嗓子有些哑了,怒目圆瞪,而此时距离他兵败如山倒,一切仅是几秒钟的转变。   「我确实是个孝子。」   方故炀挑眉,眼底有化不开的血色:「但我不是个好弟弟。」   说完,曲辞动作迅速,搭上□□再一箭飞驰,击中方故燃左臂,利箭穿过血肉,引得他闷声一哼,而身后侍卫反应迟了一步,才掏出匕首对着曲辞飞过一刀。   曲辞侧身躲了,扑上来把人按住,淮宵趁场面混乱,单手把剑上挑,飞身上前,横着劈砍而去,杀得翻刃,那两个离皇帝最近的侍卫,一个被直劈开了脖颈,一个有半只耳朵落了地。   淮宵又是一脸血珠溅面,顾不得擦,眼角都落些血雾。他飞扑上前,把昏过去的皇帝从龙椅上背起退到金丝屏风之后,交给守在那处的扶太医。   扶太医匆不得谢,还未开口话头,身后又有刀光闪过,他暴起反手一扫,重物落地之声惊了那几个未见过如此场面的小太医,哆哆嗦嗦,连头都不曾敢抬起来。   淮宵蹙眉,也顾不得多言,连忙推搡他们到屏风之后的暗道,让扶太医带着几个常年为皇帝诊脉的部下,匆匆由太子的人保护着把皇帝抬上了帘帐之后的软榻。   猛地回身,见身后厮杀声减弱,心下猜测约是大局已定,淮宵收了佩剑,大步朝正殿而去。   他就如此立于方故炀身侧,面无惧色,用似能将人血液凝固的眼神扫视众人。   大皇子已被俘,半跪于地,曲辞押着他,割了臂膀在一点点放血。他颓丧抬眼,已不复当时狂放之姿,不啻嘴角还带些颤抖,连左眼都被血糊得睁不开。   他抬袖抹了污渍,定定看着淮宵。   后者正拖着酸痛的手臂,微颤着搭在太子脖颈边,神色戒备,却在保护太子的同时把要害□□了出来。   太子也用余光瞟着他那边的情况。面上是镇静不错,可滚动的喉结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安。   大皇子知道,只要淮宵在身边,再无太大变动的场面,哪怕是安全十分,方故炀也不会放下戒备。   狠唾了口血,他仰面朝天,冷笑道:「你二人相遇本是交易,现下竟生出情爱来,也是荒唐。」   周遭瞬间安静,只剩下在场众人微颤的喘气之声,都揣测不出太子对此抱何态度,均是大气不敢出。   太子蹙眉不语。   大皇子手撑着地,见他不谈,便面朝淮宵,眉眼间的神色仿佛回到了那日在平阳王府内,语调有些戏谑之意: 「淮宵,我这皇弟心比天高,倘若他日你为北国之君,天下与你,于他,孰轻孰重?」   太子仍然不语。   淮宵呼吸急促了些,忍着不吭声,又听大皇子朗声笑道:「可惜,我看不到那番精彩光景。」   大皇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半条腿快废,撑着剑也起不了身,只是半跪着喘气,抬眼再看了眼这金玉大殿。   他目及四周朝臣,见无一人敢抬头,皆匍匐于地,再见自己党羽死伤过半,尸体顺着白玉石阶延到了殿前长毯末端,一股腥臭之气扑鼻,身上的铠甲曝出刺目的光。   他有些恍惚。   抬起快无知觉的手臂,抱成拳,用着最后一丝气力,对着那神秘的屏风之后,大皇子又扬了声调,大喊道:「父皇,你验我兄弟二人多年,如今我到死也未得到个准确答复!」   见无动静,他又道:「你念我正统有后,念皇弟杀伐果决,又忌惮他孤傲独断,朝中党羽不丰!」   最后,大皇子也随朝臣以膝而行,至殿前椅下,周遭声响已落针可闻。   他低声说:「如今我也知了,那身龙袍,我是加不了身的。」   淮宵不知为何,心下难受起来,闭目不忍视,心中那些坏心眼儿突然一扫而空。   他想这人之将死,总是要纯粹些的,没那么多花花伎俩,也容不得他人再妄议多少了。   他抬眼去望太子。   方故炀手中剑气铮鸣,静默片刻,薄唇紧抿成线,眉眼间戾气涌动,好一副煞星模样,容人见了都不敢靠近。   淮宵有时候会想,为何这世间千万色,独独这人就如此,长在了自己心尖。   只见方故炀立于众臣跪拜的殿前毯上,剑槽还有污血下滑至剑尖,滴到毯上汇成小泊。   他眼睫微垂,看着自己的皇兄,似挂了层霜。   「我唤你一声皇兄。」   太子低声道,眼底都有些疲惫之色,「刑罚千百种,你选。」   大皇子如闻大赦,双手颤颤巍巍而起,手掌呈托举之状。   他埋下头,闭上眼,「望太子成全。」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又不敢低声议论。   如今时辰已至落日余晖,殿内阴影斑驳,夕阳底尽,稀星帘幕,给每个人的面庞都蒙上一层阑珊之意。   种种兰因,皆为轮回之果,都在日落后变作世间的蜩翼。   残日落霞,映出太子颀长挺拔之影,铺曳至地。   他看了眼曲辞,沉声道:「赐鸩酒。」   这是属于兄弟间最后的默契。 第31章 第二十九章   裕历一百五十三年的初春,风迟日媚,飞花满天。   皇宫内院,御花园角落,皇后着了流彩云锦宫装,十分显眼,正在处置一位争风吃醋的妃子。   那是裕文帝唯一的妃子,生得翠娥如柳,媚眼如丝,一副无害相,却是害死了皇后的第四个孩子。   是第四胎,也就是方故炀方故燃和方杏儿的弟弟或妹妹。   早期年轻的皇后仁慈,以一杯鸩酒成全了这位事情败露后一心求死的妃。   那时候,方故燃搂着还小小一团的方故炀,轻捂着弟弟的嘴,躲在假山石后面,俩小孩梳着皇子才能梳的发髻,眼睛直愣愣盯着自己的母后。   那时候方故炀还不是太子。   方故炀被母后那一身华服晃得眼痛,轻声问:「辰妃娘娘要死了吗?」   作哥哥的点点头,应道:「她害死了我们的妹妹。」   一般男孩子都会想要个妹妹,他们俩也不例外。而恰好小时候的方杏儿比他们差不得几岁,成天奶声奶气,咿咿呀呀又长得丑丑的,做事笨拙,反应慢,方故燃不喜欢跟她玩。   而方故炀从一开始就很喜欢方杏儿那个出生时哭得惊天动地,小脸皱成一团的妹妹。   那时候在皇后寝宫里,因为年岁相差不大,方故炀和方杏儿两位皇室后代,天天在摇篮里比谁哭得大声。   「妹妹。」   方故炀虽是冷着脸,嘴上却喃喃念叨着,心想肯定跟杏儿一样可爱。   脑子里又回想了一遍边跑边往嘴里塞糯米桂花卷的妹妹,坚定了如此想法之后,他握紧了拳头。随即,他又歪脑袋看自己的哥哥:「可是,辰妃娘娘人不错啊。」   方故燃大惊,稚气的眉眼间有不符合年纪的严厉,他忙捂住方故炀的嘴:「别说……可别说!被谁听了去,要说你勾结辰妃,要挨罚的!」   自己哥哥说得唾沫横飞,小皇子抿了抿下唇。   他看到辰妃跪着,双手是托举的姿势,她艳丽面孔已无血色,嘴唇泛白。皇后从托盘上拿了鸩酒,纤纤玉手端着这世间最毒的琼浆玉露。   太子眼前的方故燃,嘴角流着黑血,仰躺于地,还未唤下人来收拾。   这幕场景与当年在御花园内,袅袅春幡,草满池塘,以及辰妃被人抬走的身影重叠成一片,搅动着他的思绪。   裕历一百六十五年,夏。   欻丽于天,皎日爣爣。   太子方故炀领众臣除掉平阳王方故燃。裕文帝宣称病重,遂,太子摄政。平阳王所领军队的主要兵力全部被杀尽,剩下部队收编进大裕军队。   此次宫变来势迅猛,去势滔滔,功臣为,前右相之子卫惊鸿,羽林军分队长曲辞,北国质子淮宵等等。历时半月平息,史称“平阳之乱”。   那日宫变之后的夜里,卫惊鸿和方故炀骑着马,身后是浩浩荡荡的羽林军护送他们回到太子府。   勤王大捷,曲辞奉命入宫内酒库为军中各位将士取了不少酒来助兴,自然也少不了太子与卫惊鸿的那一壶。   如今二人并肩纵马于皇宫回太子府的那条路上,看着这条同行了十余年的老路,耳边犹如闻见山河百里,边关厮杀声烈,眼前血光漫天,俗世各自冷暖,各自皆是心事重重。   夜里久喧暂息,此间惟月明明,功过已定,江山半载,都化作寥寥数字,入了史书之中。   太子低头,解了腰间酒壶,仰头入口,扬起下巴,仰首而视,数那如墨的天边的半点星子成线。   卫惊鸿张口,喃喃吟道:「望诗十步,九回头……目断江山,望未休。」   太子又饮一口烈酒。   夏夜忽已过半。   ……   皇城天穹似镜三百里,朝蝉忽鸣,而宫内院落柳庭风静,竹深护绿,稍不注意就落了雨露来。   此时的天际,微吐鱼肚白,浸透着那日血一样的红。   宫变之乱处理完后,节外生枝的事更多,方故炀便暂时将处理要事的地方直接搬到了太子府的厅堂之内。   已经是第二日晨曦之时了,派人八百里加急去往边关报信之后,他已经连着处理了一晚上的公务。   数处郡县,数座城镇,数个部门,乃至数家客栈,都有各种与平阳王勾结的人,重则不留活口,轻则边关发落。   回府的时候常初哭得眼肿,接了方杏儿和扶笑回来后,三个丫头更是抱成团地气,气他们不让她们助力,气他们独自行动。气是气过了,但他们的良苦用心,三个丫头也懂,只是心疼,心疼得眼底都泛了水雾,努力吞下泪颤着肩哭。   哄了会儿,由扶笑带着去太子府的内院睡了,淮宵也早就累及,匆匆沐浴完去了内屋,转了一圈给太子拿了锦缎薄毯来披上,指尖掠了太子颈窝,轻声道了夜安。   如今一夜堪堪熬过,年轻的太子终是感到有一丝疲倦,揉了太阳穴,撑着脸歇息会儿,右手拿毛笔沾墨,抬眼看着陪他熬了一夜的卫惊鸿。   「惊鸿,你再看看,还有什么问题。」   「方才……西边驻守传来急报,说近日大临来我朝的人越来越多,盘踞西北,对我朝虎视眈眈。还有……」   卫惊鸿一顿,看了看方故炀的表情,踌躇了一下,神色焦炙,继续道:「北国又要求要回质子……说大裕现在国内局势动荡,十分凶险。」   太子眉头向下一压:「无非是想侵略。」   「现下朝内未稳……故炀,我有一事不解。」   方故炀点点头,目光如炬:「且说无碍。」   「北国留了淮宵在这里他们还敢出兵,难道他们不怕……」   一句话正好刺中了方故炀所忧虑的。   他害怕淮宵真的到最后失去亲情,失去人世间值得信任的宝物,虽然这宝物,若不是方杏儿还在,他自己也是端不稳了。   「这正是我担心的。」他答道,「或许北国人知道质子与我情谊深厚。」   卫惊鸿迟疑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北国上月虽出兵邶城一带,可种种迹象来看,也没有要继续扩张的意思。自从皇上病重之后,周边国家屡次小规模扰乱边境,朝中动荡,无人有心顾外,我朝国力明显下降,恐怕此时若要出兵抗北……」   「北国倾全国之力南下进犯邶城不假,但如今我朝兵力不足,邶城……暂时让着。」   太子冷哼一声,压低了嗓子沉道:「惊鸿,不出五年,我会让北国人加倍还回来。」   「故炀!」   卫惊鸿红了眼,他知晓太子在想什么,只得自个儿急张拘诸,也不好点破。   他满面焦虑之色,腔调都忍不住高了些,又生生被太子眼中赤红拨低:「此次北国出兵理由的是淮宵,何不让淮宵……」   下一秒,方故炀面色凛然,一个手势断了他的话:「我不会把他送回去。」   卫惊鸿咬牙,只得移缓就急,手都有些发抖:「你切勿厝火积薪!」   他太过了解方故炀了,当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看得过重,就当则是情深不寿,是要遭反噬的。这么些年,淮宵对方故炀如何,恩恩怨怨,因果种种,他也看在眼里。   但是常尽说得对,他卫惊鸿,首先为帝之人臣,为大裕未来梁柱,为方故炀之心腹。   其次,再是淮宵的发小。   他垂下眼来,见方故炀抿唇不语,一时间不敢去看他眉眼。   他知道,这人逼不得的。   说罢,两人各自平复下心来,又商议了一会儿邶城之事,天已经亮得差不多。   方故炀扶着桌子起身,难得笑道:「去府里歇会儿,熬了一夜了。」   「你也要睡,你我还不知道么?」卫惊鸿心情正复杂着,讲起话来也没太多轻重,一边收拾桌上笔墨,一边叮嘱他,「别光顾着淮宵睡得安稳不安稳。」   方故炀倒是不以为意,点点头,目送他去了。   如此一番折腾,自己的确是有些乏了。   关上门扇,直径去了内屋,手指拨开重重珠帘,方故炀就见床上织锦被褥之下有一团拱起在轻微起伏。   那只好看的手腕搭在外面,手指轻轻动了动。   这是要醒了?   方故炀硬朗棱角在屋内晨曦照耀下显得柔软几分,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脱了鞋袜,坐在床边,看着他睡觉。   过了会儿,淮宵猛地翻了个身,脸上血迹洗得干干净净,高挺的鼻梁侧边还有一些细微划痕,不过看起来不太碍事。   淮宵咂咂嘴,眼睫轻颤,似扇般对着方故炀炙热的心哼哧降温,并且继续做他的美梦。   真可爱。   太子可谓是眼睛都直了,他知晓淮宵素来浅眠,难得见他睡得如此安稳。   毕竟这几天大家都太累了。   一场风云交会的急流,也是一个王朝盛世的更替,也只是把一杯酒赐给皇兄的那一瞬间而已。   太子手指轻拨弄开淮宵遮住眉眼的鬓发,又上手捏了捏,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凝视了一会儿淮宵乖巧安静的睡颜,心酥软成了一片。他坐起身子,见淮宵把被褥压得重,便去橱内取了一床新被,靠着软垫,闭目养神起来。   迢迢江山,万变纷起。   太子记得今日卫惊鸿所吟之句的下文,说有记忆遮羞,道客恨欠迟留。   如若有一朝一日,一生爱恨归笔底,太子深知自己与淮宵,离十步九回头还要多一个回眸。 第32章 第三十章   那日睡下后,两人皆直到傍晚天边都泛了红,才双双收拾妥帖。   这宫内动荡刚刚结束,北国的使臣也滞留了有些时日,搁置着不妥,方故炀亲自送了淮宵去温长佑住的地方,说有要事可当面细谈,其他的方式就不必考虑了。   淮宵也只得苦笑,他怎么会不知道,估计在议事的房内,屋檐窗边都是太子的人,一字一句都得给他听了去。   皇宫内。   夜向月浅,星落潭空。   宫内的小湖边,纸质的观赏宫灯挂上了梢头,顺风轻摇,有如风月渡河,在湖面接连成一片星光粲然。   远处有助兴的宫女低声吟唱小调,方杏儿手撑着下巴,竖着耳朵听也听不清她们反抱着琵琶在弹何曲目。   卫惊鸿低笑,饮一口酒,满目星罡:「木辽传来捷报,常尽又立了大功。」   那边勤王得胜的消息还在八百里加急往边关赶去,这边城门烽火便匆匆来了边关的人急报,报常尽和高戬大胜,宫变前夜,率一千精锐骑兵,趁胜追击木辽溃兵百里,冲坚毁锐,深入木辽腹部,杀了他们个片甲不留。   常尽受了轻伤,军医处理后无大碍,现下正整顿歇息,准备南下,班师回朝。   端起酒杯,方杏儿晃得玉手纤腕上铃铛叮当作响,娇嗔道:「明明也有高戬一份!」   「还没嫁出去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卫惊鸿说着吹了声口哨,看了常初一眼。这几日皇城戒备仍未完全放下,他身上的战袍映着月光泛起明朗光泽,今日在宫内齐聚,倒是轻松不少,眼底都是笑意。   卫惊鸿说:「等常尽凯旋,得给他大办一场!」   一直在看风景的常初感受到卫惊鸿的目光,不自在地眯了眼,看向一旁喝闷酒不做声的方故炀:「故炀,今日兴致不高?」   她看方故炀好久了。   今日淮宵没来,想必又是有什么北国的事要处理,他们也不便多问。在常初心里,淮宵已像一根隐秘的刺,自幼便野蛮生长着,触碰不得,更望不得。   常初明白方故炀的心思,也明白他们俩心意相通,而如今估摸也对自己的感情有所察觉,表面上虽不说,但自己再问一句都是多余的。   人总要知足的。   「内忧外患,兴致从何而起。」   一只手半掩着面庞的方故炀剑眉紧皱,薄唇轻启,绽出凌厉的狠意,「北国挑衅,等常尽回来,整顿歇息没多久,估计又是一场恶战。」   意料之中的,众人沉默。   常初脸色霎时间蒙上一层破碎的冰。   没发话的扶笑托着腮,倒是镇定,语气淡然:「这么快?」   扶笑不是不心疼常尽,但这江山万里,皇恩浩荡,上阵杀敌的角色总有人去当的。方故炀把常尽放在心腹之位,自然也担心他安危,可刀剑无情,扶笑实在想象不出来,等过几年他们又长大一截,边关战火纷飞时,他们之间是何等光景。   审视的眼光扫过众人,方故炀眉目凛冽,语调冰冷不带一丝温度,让人不敢有丝毫异议:「敌不动我不动,开战是下下策。」   方杏儿满脸疑惑:「北国的条件是什么?」   卫惊鸿看了方故炀一眼,正准备张口回答,后者却厉声制止:「不要再提。」   方杏儿难得被她哥凶一顿,有些委屈,低了头不再言语。平素连个皱眉都舍不得给她的方故炀,连吃糕点多糖少糖都要让她三分的哥哥,这几日像□□似的,也不管对着谁,一点就燃。   前些日子太子府上发火惊了一干侍从的事,她也听人说了,尽管那几个嚼舌根的下人都被老管家处理掉,但每每看到这样的方故炀,方杏儿总是觉着陌生。   她知道她哥脸上的面具越来越薄了,冷静自持的太子当了太多年,如今最大隐患扫除,也懒得伪装起来。她开始和常尽一样,对某些隐秘之事,抱着不推不就的态度。   扶笑见气氛有些不对劲,苦笑一下,帮方故炀回了话:「应是些不可妥协的条件罢了。」   目光不约而同又集结到方故炀身上,后者眼神复杂,顿了会儿,悠悠给出回应:「正是。」   心照不宣了,也没人愿意去提。   「故炀。」   月升湖面,镜波开来,常初将目光收回,单手端着酒杯。   今日盛装的常初眼神有些微醉:「淮宵会没家的。」   众人的目光皆投向常初,而后者不以为意,只是轻启朱唇,再抿一口,耳根泛红,轻蹙星子黛,珠钿是玉辔红缨,斜入发髻,微微晃荡。   一提到这问题,方故炀明显有些暴躁,隐忍着内心的压抑:「他的家在我这。」   卫惊鸿连忙起身,伸手去扶常初:「小初,你醉了。」   方故炀看卫惊鸿一眼,似是不太在意常初那句话所含的意思。   他指尖轻点着桌面,道:「天下形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已是个乱世。各国蠢蠢欲动,北国如今势力衰弱,迟早是各国盘中餐。征战天下逐鹿群雄,让天下姓方这是我分内之事。」   一段话末了,方故炀起身,袖袍边都沾了酒渍。   他接过扶笑递来的巾帕擦拭了一下,郑重道:「其他人不配让淮宵死在他们手上,我也不会让他死。」   语毕,常初叹一口气,往日如银铃一般的声音已无少女特有的娇憨:「如果真有那日,留他一条生路。」   立下誓言般的,方故炀不可置否:「必然。」   波光鉴影开,清风拂过酒杯。   湖边一场小聚,不欢而散。卫惊鸿一路无话,安排了马车亲自送扶笑回府。   或许是心情不佳,方故炀决定送扶笑步行回扶府。   「故炀。」扶笑有些担忧,踢了踢石板路上石子儿,「你说,淮宵会不会怪你?」   也在烦着事儿的方故炀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扶笑,喉头一哽,只是粗略答道:「我没做错。」   扶笑已长成个落落大方的千金小姐了,未来的将军夫人,如今在夏夜星子中,在方故炀眼里,仍是儿时那个在石桥上追着他问要不要吃豆奶饽饽的小女孩。   他还记得有一段时日,常尽还处于幼稚的年纪,天天同街上的小混子打架,惹了一身伤后,故意跑去找扶笑包扎。   那一来二去还好,三次四次之后,扶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虽然爆发只是一顿哭,哭得梨花带雨,惹了常尽心疼了,念念叨叨:「用,用细辛、防风、白芷、草乌各……共研细末,纱布包扎,加水煎煮,过滤去渣……渣……」   这时常尽也是听过几次了,马上想起来下句,饶有兴致地看扶笑忘了医术内容的样子,嚎一句:「乘热洗浴患肢!」   扶笑也顾不得大家闺秀样了,狠捏他一把,边哭边说:「你闭嘴……」   思绪收回,方故炀一边走,一边听扶笑说:「我不想我们七个人有什么问题。」   「不会的。」   「但愿。」   入夜已久,这几日皇城宵禁,街上门面都关了个遍,平素的琉璃灯火早早熄了,剩门庭前大红灯笼燃得透亮。   两人默契并肩而行,一路上方故炀挑着长明灯,走得一下下步伐沉重。   黑夜中不乏唏嗦怪异声响,即使身后有暗卫相随,被方故炀护着走,扶笑也像没听到般,挺着非同一般的胆子,跟紧太子的脚步。   当夜淮宵回了太子府时,太子又有要事,前往巡捕营去了,第二日早晨也不见太子回来,他再去温长佑住处议事。   一来二去,两人别后竟有一两日未见。到了第三日方故炀入宫处理政务,淮宵总算是有得空闲,拿了入宫通行的令牌,前去寻他。   皇帝一直破例允许太子在皇宫内纵马,太子也没有做过,如今他就算当政,淮宵饶是有无上恩宠,也不敢逾越。   这次倒是一步一步走到宫内,定下神来看眼前的本该坐着皇帝的御书房。   皇城细雨,千丝裛开殿前墙头红杏。   雨珠顺着飞檐斗拱,朱红琉璃瓦顶流下,形成潇潇雨帘。   淮宵身后宫女举着一把把竹骨绸伞。他纯白长袍及了地,手里揣着绘本,站在御书房门口,一个眼神制止了门口的侍从通报。   好巧不巧,方故炀方才批奏折批得困倦,想出来站站,看看雨。   步至门口,便见一人,低垂眼睫。   见他出来望雨,淮宵随机抬起眼眸,中闪过千山万水,仅一眼,足以朝思暮念。   方故炀还是犯困,拉了淮宵入御书房,犹豫半晌,沉吟道:「我困了,你倒知道来了。」   淮宵低笑:「你耍什么浑?」   方故炀面上一冷,伸手平摊,接了抔殿前雨往淮宵脸上抹,后者侧身一躲开,又笑道:「不就才两日未见?」   太子冷哼:「如隔六秋。」   淮宵见他难得发个脾气,也是觉得稀奇,望了眼身后细雨苍苔,凑近了方故炀,说:「我想你。」   太子脸色腾地红了个遍,有些不自在,伸手拿了淮宵怀里的绘本:「想我还有功夫看书。」   「我瞧你这些时日太累。」   说罢一笑,淮宵看着太子翻开那食谱,后者脸上神情可谓精彩纷呈。   淮宵指着那书上手绘出的糕点:「这水晶冬瓜饺,这个海棠酥,翡翠汤圆,你应当都还未吃过……」   他知道太子爱吃甜,但用食时帝王之家是不允许暴露出喜好的,至多每样食物夹个三筷。   小时候两人老偷偷去街上买些吃食,新桃换旧符之时,是街上那小商贩横行的日子。最开始方故炀还装作不食人间烟火,什么都只吃一点。后来淮宵也嘴馋,拿着买灯笼的钱,又一次买回马奶糕端至太子眼下鼻尖,他才忍不住夹了第四筷。   听他如此说,太子漠然神色缓和些许,低声问他:「甜么。」   淮宵闻言,耳根一热,两片绯红斜飞上脸颊,凑近了攀着太子的肩,太子不自觉往后退一步,扶住他腰身,手上的绘本抓得紧。   低头见着人都送到了眼前,方故炀低头轻笑,一口轻咬上淮宵耳垂。   淮宵吃痛,眨眨眼:「齁甜。」   ……   今日日头已过,如今仲夏已过,正午时分后,薄云遮日。   万里苍穹之下,皇城外来的是常尽的兵马。   貔虎金戈,玉剑铁骑,大捷的兴奋让他们归乡的步伐加快,行军速度迅速,提前三日到了皇城。方故炀前些日子派人去探行程的时候,那边回报来人说只见着河西郡王,不见少将军常尽,方故炀无奈,心想着小子估计又快马加鞭偷偷潜回来了。   老管家才吩咐来侍女给太子房内支起博山炉燃了塔香。   待房内香薰味道渐淡了下来,萦绕在鼻尖晕成一片柔意,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害怕打扰淮宵休息,方故炀掀开被子,走至门前拉开虚掩的门。   「太子殿下!」   看穿束是常尽手下大裕正统军队里的小子,见他压低声音一脸神秘,方故炀下意识就觉得没什么好事儿,他马上站直了身子,整个人都清醒过来,睡意朦胧的模样立马烟消云散。   方故炀板着脸问:「何事?」   「尽,尽爷叫我来太子府领您去城西,说那边有一群捣蛋的小子欠收拾,找您去练练手……」   「这么好的事儿?」   方故炀琢磨了一会儿:「怎么觉得有诈。」   那小兵哪儿耐得过皇家子弟的打趣,忙慌了神,急着给自家主子解释:「没有没有!殿下别逗我啊,尽爷派我把那匹殿下最喜欢的马牵了出来,卫家公子也在门口候着!」   「惊鸿也知道常尽提前回来了?」   不错啊。   还真是博雅堂穿开裆裤一路打遍皇城无敌手的四位爷,打个架都谁不离谁,怎么着都得叫上。他回头看了一眼淮宵,见他还在睡,就也不叫醒他了。   「是啊,小姐也在呢……」   这下方故炀乐了:「常初也在那儿?」   「对,常小姐骑了马围了一兜人,可潇洒了!」   方故炀这几天下来除了那日和淮宵一起听了会儿雨,推进御书房吻了个痛快之外,也无太多有趣的事,这好不容易休息下来又被常尽叫出去,不过倒也是有意思。   他勾起了嘴角,摆摆手:「去门口候着,我换衣服。」   方故炀修长有力的手指灵活翻动着,栓上白玉腰带上的蹀躞带,今日玉钩落了在偏屋,也懒得去拿了。他取了束发的玉冠,随随便便绑了一下,拾起桌案上长剑,开门就出去了。   方故炀轻声吩咐暗处暗中保护的人,道:「保护质子安全。」   暗处的人连忙回应:「是,殿下。」   卫惊鸿又与方故炀并辔,两个少年两匹骏马,一路绕道从城南欣然驰往城西,解鞍纵马,颇得一番年少的不羁风采。   往后时日,每每回忆起那一次,四个人东南西北地把那帮人给堵了,把那七八个欺男霸女的小混混打得是满地乱滚,哭嚎求饶。   事后卫惊鸿安排了人手盯着那几个人,要是再敢犯错就把手给剁了。   太子府的花园里,几个已风华正茂的少男少女坐在石凳上你一言我一语地侃天侃地,他们也的确有一段时日未像这般全部都来齐了,坐下好好谈心。   天气已开始转凉,长翠阴浓,禾穟轻黄,落叶始纷飞得多了,淮宵吩咐了下人不用打扫,引得叶子铺了院内一橙黄青翠。   卫惊鸿抱着手臂靠在摇椅上晃荡:「这几年,少看到故炀这么痞啊,估计是跟常初她哥玩儿久了!」   常尽在一边儿咧着嘴笑:「少污蔑我……」   听完卫惊鸿叨叨,常初一脸兴奋对着淮宵说:「你都不知道故炀多神气,剑扔了直接一腿把那小兔崽子给踹开,然后脑袋瓜子仰起来一脸欠揍的说!」   常初这边儿刚刚说完,卫惊鸿就板着脸,眉一蹙,一脚踩在摇椅边鹅卵石上,仰着头,压低了嗓子:「如果你敢告诉我你手里的钱不是抢的,就给老子吞下去。」   「……」   「还有还有,」常初一身蝠纹男装,穿得倒是颇为合身,她踮起脚尖,手啪啪啪地打在常尽的脖颈上,「就这样!故炀就这样!打晕了一个砍了我一刀的小子!」   「……」   等等?砍了你一刀?砍了常大小姐一刀……的……   淮宵扶额,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他迟疑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那个,小初你被砍了?」   「是啊!」常初一愣,撩裤腿露出包扎得粗了一圈的小腿肚,眉眼弯弯,笑着说:「可疼!」   淮宵本在喝茶,这似乎是被呛一口:「注意恢复,让笑笑帮你仔细照应着。」   一场大雨潇潇,如约而至,雨气排走残暑,被清洗过的皇城经过动荡,逐渐又人声鼎沸,拂窗闻叶落,家家户户都在初秋的天朗气清中慢慢苏醒过来。   凯旋仪式办得不大,那天正逢雨后初晴,天气还算凉爽,方故炀拿了太子府的银两出来造势,满城百姓自发成列,浩浩荡荡从城门围到了宫门之前。   这边在淮宵催命一样的督促下,常初总算天天被自家老哥逮着去扶笑那儿上药治疗,尽量不留疤痕。   而扶笑长大后,收起以前东蹿西蹿,无理取闹的性子,懂事许多,而方杏儿倒是从小时候呆萌的风格逐渐变得开朗可爱起来。   四位爷就这件事儿展开过一次激烈的讨论,说到底成熟点儿好还是天真点儿好。   淮宵坚持认为,懂事儿成熟点对已经长成大姑娘的仨丫头要好一些,知书达礼,贤惠聪明,是一个女人需要具备的一些优良因素,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   而方故炀和常尽两个做哥哥的,竟然想法差不多一致就是希望自个儿妹妹在自己的庇护下什么都不懂,天真烂漫过一辈子。   常尽和淮宵辩着,方故炀和卫惊鸿在一边儿扔骰子消遣,常初走过来一人一个爆栗,我们三个还不需要你们在这儿瞎操心些有的没的。   今年中秋过得平淡,方故炀早早处理完要事便回府与他们团聚。卫惊鸿差人在皇城上空放了几次绚烂烟火,瑶光缀后如天花散落,似流萤直穿高阁,   翠焰金砂,蟠空百丈,隐没玄渚星河,跌入皇城眼底。   第二日院内草木又落了些许,橙黄桔绿,淮宵起了个早,坐上太子府后院新砌成的石凳,沏了一壶祁门红茶,认认真真看方故炀练武。   他乌黑长发披下来,露出一截白皙脖颈,似乎被风吹得凉了,淮宵轻轻抖了一下。   「你冷?」   明明是关怀的话语,方故炀压着嗓子,却硬是头也没回。   他横挥出手里的剑,幅度极大,剑眉一挑,手中三尺青锋又逼近木桩几分。换了唐刀再武,狠几剑刺过去,力道一刺全穿,直把木桩给生生割开。   割开的地方纹路不清,坑坑洼洼。   方故炀背对着木桩,抖了抖手臂,等着心上人的夸奖。   「没事,不冷。」   淮宵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看他孩子气的模样,笑道:「也只有你,才把刺木桩弄得跟切菜一样。」   方故炀果然像是个受了表扬的小孩儿,不自觉嘴角向上勾:「当然,常尽也没我厉害!」   淮宵一愣,忍不住笑骂一句:「幼稚。」 第33章 第三十一章   那日盛大的烟火会之后,烟水秋岸,戏马台前鸿雁南飞,皇城内外无大事发生。   除了方杏儿误闯了御书房。   事情是这样的。   那日她正端着从得月楼带来的随上荷叶卷,揣了宝似的,头上珠钿摇坠甩得晃晃悠悠。   这秋至人间,千雉缭绕宫墙,同官柳青黄相映成趣,墙角青草生过了几番。   想再多逛逛秋来好景,方杏儿免了步辇,一路往她哥的御书房奔去,路上还碰到宫里服侍过她的侍女,那边问她,公主欲往何处去?   方杏儿神气得不行,摇摇头不语,心下乐开花。这是高戬带她去得月楼买的,过几日等父皇赐了婚,可不能这么频繁地出现在市井街头了。   这不趁着得月楼新出了小食,便想着给哥哥带一些回宫里,夜里批奏折累了身,叫守夜的宫人拿去热了端来,也好吃些暖胃。   那侍女见她这般高兴,也不由得笑说,公主好兴致,小点儿心别摔着了。   御书房门口破天荒的没人守着,侍卫都披着氅子站在殿前柱边打盹,等他们听到耳边叮当响时,正欲抬起手中红缨枪给御书房门口挡住,又见这是公主来了,动作陡然慢了点儿。   于是方杏儿直接推门而入。   淮宵手腕被方故炀制住,摁到头顶,半躺在御书房桌案上,衣袖上沾了些玄青的墨,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方故炀,正半跪在桌案旁的软榻上,搂了淮宵的肩,俯身吻他。   吻得毫无章法,缱绻非常,吻得淮宵眯着眼喘气儿,又眯着眼扫了一下门口站着的方杏儿。   他屈肘推方故炀,推拒不成,又被摁着不放。   淮宵也不挣扎了,估摸也觉得有些羞赧,道:「放开,杏儿来了。」   方故炀眼神冷冷的,从他身上下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领口,扯了一把,问他在门口发愣的妹妹:「今日有空来体恤我了?」   方杏儿手僵在半空中,美目圆瞪,眼睛都快直了,还好拎着的随上荷叶卷没有掉地上去。   她艰难挤出一句:「哥……」   她的太子哥哥压着她的发小哥哥亲,亲就算了,还被自己看到了。   看到了就算了,她哥还不停嘴。   「亲就算了,是吧?」   方杏儿一边讲一边挥袖子,招呼扶笑过来,扳着扶笑的肩膀往贵妃椅上摁:「他还压着亲!」   常尽朗声一笑,满眼都是神秘,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表情,偷瞟了一眼在旁边桌沏茶的淮宵,低声问:「之后呢?」   方杏儿懵懵地摇了头:「之后?之后我就走了啊……」   常尽又说:「你错过了重头戏!」   话音未落,他就觉得屁股上被太子踹了一脚,他隔着厚重的铠甲都觉得腚疼,回头怒喊一句:「你脚不嫌疼!」   太子端坐在一边,翘了翘穿了锦靴的腿,睨他一眼,冷笑道:「还成。」   卫惊鸿一到秋天,用常初的话来说,就跟大雁上身了似的,开始想着到处游山玩水,只不过今年事务繁杂,估计是没什么时日空闲能出一趟远门。   这边他正愁着,又听方杏儿讲淮宵同太子接吻的事,简直是愁云惨淡,万虑千愁,愁上加愁啊。   卫惊鸿翻白眼,幽幽冒了句:「常尽,你别把公主给教坏了……」   常尽脖子一梗,不甘示弱:「扶笑跟了我十多年不也没……哎哟!」   第二日皇帝身子好转上朝,这三个不正经的男人都被召入了宫去。   皇帝思想老一套,没不让女人进殿参与百官议事,留了常初在太子府候命,赏了几箱宫里的千叶首饰给她,往后每月可领俸禄多少多少石,还赐了一座府邸在博雅堂旧址旁,让她将来成亲后同夫君搬去住。   常初感激,但也不太看重,拉开那箱子里,挑拣了珍珠卷须簪、嵌蝉珠钗与双鸾点翠步摇种种,遣人给扶笑送了去,说是宫内的物什。   淮宵在一边儿站着看,跟着挑了只白银缠丝,镶了红滴珠的镯子在常初腕上比划,满意道:「这个挺合你的。」   常初接过来戴上手,欢喜得很,笑道:「淮宵真是好眼光!」   那日早朝册封,秋日共登华殿辉金,内里香炉暗霭。   三位朝中栋梁并肩而站,身后是文武百官,殿后是深深宫围,宫门后是山水泓澄。   那日,卫惊鸿辅左,常尽辅右,太子居中,对着殿上鎏金龙椅,遥遥一跪。   卫惊鸿说:「臣等,鼎力辅佐太子!」   常尽说:「臣等,誓死护我大裕山河!」   太子久跪不起,眉目肃然,沉声道:「儿臣,遵旨。」   光阴寸短,晃眼间他们就已到了各自肩负重任的年纪,携带了追随一生的使命。   卫惊鸿年纪轻轻,皇帝力排众议,给他直接封了一品礼部尚书。主管朝中的祭祀餐宴,科举礼仪,事务繁冗,估计卫惊鸿以后也没太多时间跟他们嬉闹,但自己父亲辞官在先,丞相之位空悬,得由自己代劳一些,他没得选。   那边常尽自然是因为战功赫赫,再加上勇冠三军,又为将门虎子,封了二品上军大将军,号“折冲将军”,正式接管羽林军,为太子所差遣。   另外给太子引荐了一些有战功的兵,封了镇南、镇北、镇西、镇东四路小将,还给龙朔封了个先锋官,正式脱离巡捕营,直接入羽林军。   这么一来,皇城九门提督的位置又空悬下来,皇帝把这块烫手山芋又交给了太子殿下。   方故炀接的时候倒不觉有何不好,同朝中众臣一同伏地,诵皇恩浩荡。   回了府之后,太子急着要去巡捕营,拉着淮宵进了卧房,卷着琳琅珠帘一通深吻。   太子唇角擦掠过淮宵耳畔吹一口气,激得他脖颈痒痒,蹙眉一哆嗦。   淮宵面色潮红,声音还有些抖:「今日,今日你父皇可有提到我?」   太子一愣,伸臂去揽他腰身,认真道:「今日没有。」   见淮宵不讲话了,太子换了个边儿去拱他下巴,一张俊脸也红了,平素冷冽的目光如今柔和到不像话,像犬似的粘他,边蹭边说:「淮宵不用在意。」   淮宵扶住他后脑勺,与他对视,舔过自己牙尖,说:「你最近,你最近老那样,这被人看了去……」   太子存心逗他,冷哼一声:「哪样?」   淮宵瞪着眼,暗骂这人近日一堆破事儿还有心思捉弄自己,凑上去对着太子的唇就碰了一下,假装正经道:「这样啊。」   太子一乐,知他配合,伸手捏他脸,心都化成了一滩水:「你怕被人看见?」   竟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淮宵认真起来:「我是怕你被人看见。」   他是真的怕,怕他们明日就会分开,晨起便不见人影,之后便再无机会了。这样的事情不是没发生过。   有回幼时春日,晨熹微光,太子被召到宫里去,真真是在宫内待了足足一月,博雅堂没去念,太子府没回,府上也一片缟素,气氛悲痛,一打听才知晓是皇后去了。   他想了一个月,该如何安慰方故炀,但见到真人时,两个小孩儿只是抱着一通狂哭不止,其他什么话,淮宵在看到方故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后,都不敢再多说。   如今长大成人,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有所变化,皇帝一日日施压,削减太子实权,大多的原因除了太子本身有些问题外,就是他淮宵的存在。   他清楚地记得,在北国时,他偷听过太傅进宫给皇储讲课,字字句句,都在讲述如何掌控皇权,其中有几句很重要的,他听了□□来遍,无非就是那些,开枝散叶,广纳后妃云云。   他那会儿还小,觉得当皇帝还是不舒坦,要同时爱好多个女人,拥有好多子孙后代。而且皇室斗争,他淮宵从襁褓之中便参与了,若不是被送到大裕来做质子,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足以全身而退。   当年北国的太傅,一字一句地对着北国皇储说:「为天子,不得有软肋。」   淮宵回殿里后,仰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问自己的母妃,何为软肋?   母妃说,大概就是爱人。   他回过神来,见太子眉目炯炯,其中爱意更甚几分,眼底是浓烈得化不开的墨。   淮宵在外虽乖戾冷漠,十多年来搁太子面前却一直是只剩了赤子之心。   眼瞧着太子这眼神,便立刻缴械投降,眉眼温温,任他拥入怀中,再加了件鸦青鹤氅。   淮宵伸手环上方故炀后颈,低声说:「我不怕的。」   当晚清秋夜寂,玉露初零,石板青岩上都还略有潮意绵绵。   太子撇下巡捕营的事务推给常尽,迎着晚风乍起,一路纵马回了太子府,拉着淮宵去博雅堂后院那一片只被烧了一星半点儿的丛里。   方故炀说,来捉萤火虫。   淮宵闻耳边古虫唧唧,庭槐沙沙,笑问他,这个时节,何来萤火虫?   话音刚落,眼前原本枯败的一片丛林里,出现了丁点光亮,约摸二三十只,尾翼的光不甚亮,但足以在夜里吸引住目光。   熠熠流萤,如星散飞来。   淮宵愣住了。   他转脸去看太子,忍不住问:「都快深秋,你哪儿捉的这多?」   方故炀见淮宵眼底泛红,心生欢喜,便又像个孩童吃了蜜般讨赏:「前些日子来捉的,捉到就养在巡捕营了。」   淮宵傻眼,你去巡捕营是处理九门要务还是养虫的?   方故炀知他在想什么,不甚在意,一边回答一边看这夜里流萤汇成的小小灯火:「捉了快一百只,这剩得不多了。」   这句完了,他又说:「淮宵,你看这人不过一世,虫不过一秋。我,我细心呵护着,也有存活至今的虫儿。」   太子淡淡道:「淮宵,有我在,你不要怕。」   晚来凉意渐深,夜阑风动,摇漾出浪浸天青。   淮宵怔怔地看着太子,突然想到有一年正月初四,他和太子去城内石桥,掷石祈求福祉的时候,太子也是这般神情,回头望他。   那日他心中只有那八字,如今变成了这十二字。   他目如朗星,梦落了我的人间。 第34章 第三十二章   太子早朝后回府时,神情阴郁。   府上今儿每个侍女都发了滴珠耳珰,本都想迎上去惹太子一番注意,但见他这般神色,都不敢触太子霉头,只得悻悻作罢,谁见了都躲。   淮宵这边晨起,梳洗过后,正换了一身月白劲装,端了兵器架往后院走,想趁着这秋意凉凉,日斜院深,天气刚好,武一把唐刀热热身。   这边方故炀冷面霜眉,前脚适才进了回廊,后脚就被淮宵一刀挡住。   光看这人背影,淮宵就知道他今日上朝肯定出了什么事端。   见方故炀止了步子,淮宵收了刀刃入鞘,缓了有些微喘的气,关切道:「何事?」   方故炀皱眉,半晌不肯吭声。   心下一块石头落了地,淮宵见他这样子,多半是在闹别扭,倒不是出了什么多大的坏事。   淮宵眼里水汪汪的,认真凝视他:「何事难受成这般?」   难得愁眉苦脸的太子殿下,现下这一句话到了喉头又咽不下去,只得张了嘴沉声道:「杏儿要成亲了。」   淮宵一愣,突然理解了眼前这人在难受什么,也跟着不舒服起来。   两人站在回廊边,望眼前天风满院,影移帘风,均沉默不言。   其实除了他们两人,另外两个也是堵了一天,都怏怏不乐。   今日早朝,皇帝于金銮大殿召见河西郡王高戬,进功加赏,赐黄金弩,封征西将军,光宗耀祖。   皇帝破天荒地派人去接了方杏儿,当着文武百官,天下百姓,宣方杏儿入殿。   往后数年,卫惊鸿每每一进到金銮大殿内,都会忆起那日公主云发丰艳,蛾眉皓齿之姿,便常悄悄叹喟一句,真真是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在百官注视之下,高戬从身后侍从的琉璃托盘之上,取一龙枝凤冠于胸前,端得方方正正。   卫惊鸿位于文官之首,一步子跨出去,被站在左侧的太子猛地拉回来,低声怒道:「别发疯。」   咬咬牙,卫惊鸿面有愠色:「这才多久,就要成亲?」   常尽现下封了二品上军大将军,位于武官的队伍前列,眼神不断往太子和卫惊鸿这边瞟来,见卫惊鸿冲动,也一记眼刀扫过来,对着太子也使了个眼神。   后者心领神会。   这边百官之中正略有骚乱,都在等着皇帝的反应。   毕竟大裕这一代皇室,独她一个公主,身后更有太子一众党羽支撑,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这原本是应该送去木辽和亲的,不料公主的竹马,也就是常尽,与河西郡王同时愤慨请命,下了军令状,得皇命之后,直接领兵奔千里之外,沙场作战,连连得胜,不出几月便连下几座木辽重镇,直到杀得木辽丧师国破,方才作罢。   这下,公主不和亲了,是留着给其他国家考虑,还是遵守承诺,嫁与河西郡王高戬?   正互相窃窃私语时,殿内藻井之下,龙椅高台之上,幽幽传来中年男人的浑厚嗓音:「想娶公主,可以。」   自鎏金椅上缓站起身,皇帝虎目不怒自威:「应削去爵位,进京为驸马,可愿?」   卫惊鸿目光凝重了些,与太子和常尽一样,均侧过头,仗着身高的优势,越过群臣头顶,死死盯着高戬的脸,想从中窥探出一丝动摇。   掌心覆上胸前对称直襟锦领,高戬将另一只手上的珠翠凤冠端好,一步步走至方杏儿跟前,戴之于她。   只见高戬掀蔽膝跪地,俛首敛目,沉稳应答:「臣愿。」   那日方杏儿环视众臣,最后目光定格到三人身上,眨眨眼,饶是顾盼生辉。   她玉带绕臂,面若夹桃,看向高戬的目光都柔和几分,赧然之色覆上双颊,好生欢喜。   后来那日下了朝,太子难受,又对着常尽和卫惊鸿两个难受的人说不出口,便打马匆匆回府。   他想告诉淮宵心中莫名的情绪,又不知怎么开口。   他养了这么多年,保护了这么多个春秋的妹妹,就要这样交与他人之手,余下半生,都有他人来候。   虽然常尽跟自己提过,军旅数月,觉着高戬这小子还算靠谱,责任心较强,能文能武,应该是比较适合方杏儿托付终身的人选。   方故炀思忖一会儿,把这句评价原封不动地转告给淮宵,后者一笑,劝慰道:「如此优秀,你这个当哥哥的,还难受什么?」   心里难受的不止他们仨,淮宵也是持着莫名惆怅的情绪继续说:「杏儿有了归宿,你们也不必成天担心她在宫中安危了。」   他知道,方杏儿即将嫁作人妇,面临的不止大喜宴席,新婚之悦,更多的未知数还在生儿育女,相夫教子。   以前学堂傍晚,檐边疏雨,堂内学生三三两两,都散得差不多了。   没进宫的淮宵留下来,等太子面圣完来接。扶笑他们几个自然就陪着他等太子来了再走。   常尽和常初提了剑去前厅宽敞之地切磋,卫惊鸿跟着去给常初加油打气。   堂内,扶笑就老一边看医书,一边去捏方杏儿的手腕:「杏儿,你过瘦了!要略食荤腥,不对,多食荤的,多暖暖身子,你看你体寒……」   淮宵在一边儿擦拭剑身,多嘴问一句:「体寒怎么了?」   那会儿他们还年幼,扶笑神神秘秘地,抓过淮宵的手腕也是一通摸,「淮宵啊,你也体寒!」   扶笑眯起眼,又捏捏他脸蛋:「生孩子危险。」   淮宵俊脸一红:「我,我又不生孩子……」   听淮宵提到杏儿安危,方故炀不自在地冷哼一声:「她成了亲,我更担心她安危。」   「为何?」   凑近他一点儿,淮宵说:「高戬不回河西郡,留皇城做驸马,定是日夜相随的。」   方故炀不屑,沉声道:「杏儿那娇惯性子,有个男人在身边护着宠着,不是更无法无天了么?」   淮宵噗嗤一笑,见他这般别扭又坦然的神色,觉着特别可爱,趁四下无人,凑上去亲了太子一口,认真道:「我听说女人成亲为人母之后,都会贤淑不少,温婉端庄的。」   被亲得耳根绯红,面色泛潮,方故炀都没精力再去想妹妹的事情,又听淮宵如此说,脑子里闪过妹妹平时折腾左折腾右,这里摸摸那里碰碰,仰头笑靥如花的娇俏模样。   太子傲娇,又冷哼道:「那她还是被我惯着点儿好。」   时日又匆匆过,秋声已入梧桐,宫内红叶逢晚萧萧,桂花十里飘香,从赤墙院外溢入了宫来。   常尽真正担当起一个二品武将的责任,开始和高戬、龙朔、曲辞等人,在羽林军军营中商量防御外敌之事。   木辽数战刚打完,皇帝忙着在那边设置郡县,划地给各级地方官严加看管。常尽从羽林军中挑了精锐,前去木辽镇守。   如今宫变动荡结束,战役也快掏空了大裕,现下根基暂未稳住,一切从简。以这几日上朝,皇帝的态度来看,也暂无要扩大疆域之打算。   常尽将培养多年的曲辞从羽林军中调去巡捕营给太子做把手,曲辞也兢兢业业,带着他的手下严守皇城。   卫惊鸿和刑部尚书相当默契,连连共同解决掉好几个受贿案,经过太子手下调查取证,严加审问后,牵扯出朝中好几个名门望族,树倒猢狲散,人头滚遍地。   其中就包括展家。   那日展家行刑,皇帝也派了人去刑场,太子自然也在。   衮衮秋凉,太子拂袖从展如眉身边过,凉风掀起他衣袂翩跹。   展如眉见家人个个人头落地,仰天椎心而泣血,泪下沾襟,目不能瞠。   她伸手抓了太子襟袍,缓缓抬起头来,低声问他:「人之将死,妾身仰慕太子多年,如今只一惑未解。」   太子停下,并未回首,音色清冷:「你问。」   他听闻身后女人泪声如迸肠绝,尾音都在发抖:「太子心上,是何人?」   太子一窒,声调都放软了些许。   台下人声明明如此喧哗,就那么隔着风波凝冷,她却听到太子淡淡地说:「淮宵。」   悲欢不过一场旧事。   宫内,未出阁的方杏儿,倒是十足做起了高戬媳妇儿的架子,虽说大喜之日种种事由都有高戬亲自操办,但礼部尚书是卫惊鸿,她还得盯着卫惊鸿不给高戬好脸色看。   每次高戬出错,卫惊鸿怒从心上来,想斥他几句,方杏儿就在一边端一碗赤明香果脯,用银筷夹了往卫惊鸿嘴里塞:「惊鸿哥哥!来来来……这赤明香,乃良家脯名也,甘香轻薄,殷红浮脆,可不易吃到啊……」   卫惊鸿被塞了一嘴果脯,腮帮子鼓鼓的说不出话,只得瞠目而视。当然,不敢瞠方杏儿,一双眼全瞪高戬去也。   今日才从太医院讨要了本《脾胃论》,扶笑看完又天天往太医院赶,研究羌活胜湿汤,研究如何升阳益胃。   常尽几次从羽林军训练完出来都找不到她人,跑了趟太医院才把人堵到,问她近日怎么都不见人影,扶笑逼着常尽吐舌,又撸起袖袍,对着常尽的肚子上方的胃就是一通按摸,摸得他是难得纯情,面色潮红。   扶笑眨眨眼,说常尽脾胃不太好。后者一愣,说估计是酒喝多了,扶笑立刻怒目圆瞪,警告他该戒酒。   常尽连连求饶,让他戒酒这不是要他的命吗?扶笑骂,她看医书也看得烦恼。   常尽说,那你别看了。   扶笑杏眼一溜儿转,嘟哝道,算了罢,还是想你多活几年。   这两人正在太医院门口扭捏,那边侍卫来报,说公主邀扶笑去宫里食糕点,常尽便跟着她去了。   一切似乎,都归于了风平浪静。大裕王朝的统治又步入了新一轮的正轨。   待到深秋澄霁,夜半生寒,天边再见不得南飞的鸿雁,边境传来急报。   说是北国有位使臣,自北国方向策马而来,把秘密信件交到大裕边境的士兵手中,说了句「求交与质子淮宵殿下,请阁下务必送到。」   那大裕的士兵知晓淮宵乃是太子殿下的跟前红人,拿着信就往回赶,不敢有丝毫怠慢,关了城门起哨,召来传信的兵。   只是一封信,却是引了□□。   此事一出,边境官员是快马加鞭赶到皇城通报太子时,已过了些许时日,太子大怒,接过信件当场拆开,随即起身就赶回了太子府。   梨花木门哗一声打开。   对于方故炀这般气势汹汹的入场方式,淮宵还是第一次见到。上一回这样都是多少年前了,忘记了是为何原因,好像是常尽练刀时不小心伤了他,臂膀上给划了一道浅浅血痕。   淮宵当时受了伤,被扶笑拖着走得急,常尽回过身来都没见着人,哪知道他误伤了淮宵。   之后的事,就是方故炀拎着常尽,咣当一声撞开门,面色凌厉:「是不是你?」   常尽自知理亏,却也被拎得委屈,还在扶笑面前栽了面子,梗着脖子驳一句:「是我!怎么了!」   说罢还没等方故炀发火,常尽撇着嘴,又羞又恼,转面儿对着淮宵就喊:「淮宵!我知错了!」   扶笑和淮宵看他俩这凶狠地互相红瞪着眼,下一秒就似要扑在一起扭打上了,直接笑出了声。   这两人一笑,笑得那是天地生辉,人间绝色,剩的俩小子瞬间呆滞,怒气烟消云散。   ……   淮宵见方故炀进来,卷帷收扇,低声道:「你来了。」   「嗯。」   淡漠地应了一声,方故炀的阴鸷表情,让淮宵心下无奈,这又是怎么了?   太子踌躇了一会儿,许久才把信递给他,句话不说。   淮宵疑惑着接过信,细细阅读之后,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舒一口气。这也不过是一封家书,说宫内要事冗杂,父皇疲累,皇储无能,无非是要自己回去。   「温长佑叫你回北国处理国事,你去吗?」   他听见方故炀问。   淮宵叹气,料想他若直说,方故炀肯定不允,只得委婉道:「我不知具体是何事,但竟是国事,那是肯定要回去瞧瞧的。」   沉默一会儿,一声不吭的太子突然火气上来,一把搂过淮宵抱紧在怀中,淮宵一声沉沉闷哼,随即是太子更沉的,带着无法抗拒的意味的嗓音:「不许你去。」   淮宵整个人一震,有些莫名的心酸。   这高高在上的太子,是多久没有朝自己发过脾气了?原本都是好好的,一碰到有关于自己要离开他视线范围和掌控的事儿,这人就急得没了方寸。   「怎么了?」   他努力镇定下来,抬头对上方故炀有些发狠的神色,认真道:「故炀,你听我说,我的家乡出了危难,需我前去协助……」   方故炀见他竟然有想动身的意思,忍无可忍了,眼神极为复杂:「我从未允你离开我视线半步。」   「那是我的家乡。」   「那么多年都没过问你分毫,现今有难,倒想起你了?」   这话一出口,太子就有些后悔,嘴上不饶人:「你不知那边境况如何,万一是个局?」   「我是皇子,应当与国共存亡。」   淮宵这句说完,深吸了一口气,静待方故炀的回答。   他眼瞧着太子脸色变了又变,赌气一般地,带着些质问的语气:「那我呢?」   「你啊……」   淮宵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让太子保证眉开眼笑的回答,只好硬着头皮说实话。   「你是不管经历了多少苦难,都要好好活在这世上的人。」   太子怔住了。   往年他每逢生辰,收到的祝福千万,群臣争相献彩,贺礼更是一箱一箱地往府内搬。   有人祝他茁壮成才,有人祝他事事顺意,有人祝他马到成功。   有一年他和常尽共上战场,常尽祝他,愿次次都能共同从沙场全身而退,在烽火台举杯对饮。   他以为这是他生命里收到过最让他铭刻于心的祝福,然而淮宵的这一句简简单单的「也要活在这世上」,反而成了心上的一道疤。   太过炙热。   「废话,你在一日,」   说罢,他提高了嗓音,像在掩饰自己的心悸,准备起身,边去倒茶边说,「我也在一日的。」   这一句,淮宵听进了心里,烦闷之情一扫而光,连忙拉住方故炀:「你去哪儿?」   方故炀认认真真,板着脸答:「去给你拿大氅加衣。」 第35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等大氅拿回来披好了,淮宵只觉双肩一沉,这沉也好似沉在了心头上。   第二日方故炀破天荒地,推了政务给常尽与卫惊鸿,在太子府缠着淮宵玩儿了一天,骑射弓马到食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子去膳房做前些日子拿的绘本上的糖蜜酥皮团,两人玩儿得是不亦乐乎。   待到夜色耿耿,碧含空青,常尽派龙朔来太子府接方故炀走,说是巡捕营又呈了些案子来,要太子去断。   等方故炀到了巡捕营,就着油灯微光,拿起那些案本翻了几页,粗略查阅一番,抬头蹙眉,看着常尽:「常尽,就这等小事?」   常尽不语,直直俯身半跪,双手作揖。   方故炀忍了口气狠压下去,一双冷目慑人,从喉头里奋力出声:「常尽!」   在营帐门口守着站岗的龙朔侧过头,耳听这般阵仗,心头一凛。   常尽心里有一种情绪甚为古怪。   他不希望方故炀和淮宵两人在一起,成为夫妻一样的关系,出于这种心态,他总是有意无意的监督方故炀每天都在和淮宵一起做了什么事儿。   皇位,子嗣,江山与天下的眼光。   他自己倒不害怕这些,但是害怕这些风暴所产生的伤害,波及到方故炀和淮宵身上,而这些,眼里容不得什么不顺心东西的方故炀心里自然也明白。   在淮宵离开大裕的前一日,常尽又以公事要务为由,吩咐龙朔去把方故炀这尊神,迅速八抬大轿给请到了巡捕营,这点小心思,方故炀自然也明白。   一番对峙之后,方故炀只觉得身心俱疲,也不想跟常尽多说什么,反倒真的入了处理事务的里屋去,认认真真地看那些案子。   等案子看完了,方故炀挑了帘出来,就望见常尽一人,披一身深褐大氅,衬着蟾影夜色,就上天水澄明,蹲在石阶边,神情肃穆,往日吊儿郎当的那般样子是收敛不少。   在看案的时候脑海里早已百转千回的方故炀心思一沉,约摸也有了个底,快步走去。   这即将入冬,万里月轮独孤,虫鸣寂寥,夜风吹来一池清冷,凉得常尽裹紧了身上大氅,也还是不住打了寒噤。   方故炀伸出手,傲气的眉一挑,常尽也一笑,眼里是万般夜里星罡。   他手臂用力,一把将方故炀拉来坐在自己身边,似乎两人又回到儿时。   当年,这俩小兔崽子因为小孩儿心气盛,一个聒噪一个沉默,脾气相冲又是动手不动口的人。   才熟起来那会儿,约摸也是刚拿得动兵器的年纪,皇帝和常老将军去点了武将,派人教他们俩武功,好斗的性子一激起来,他们俩动不动就兵戎相见,一把大刀一把长剑,舞得是毫无章法。   等后来长大了些,个子蹿得比同龄人都高,也随性惯了,放学甩开随从,躲了府上的马车,安顿了另外五个傻帽儿,两个男孩儿捧着掏自个儿私钱买来的烙饼,呼啦蹿上博雅堂后院的那颗大树。   坐在树上,两双穷尽江山的眼,看皇城街道上,人来人往。   现下,人倒是刷刷刷长大了,博雅堂后院那棵树也在平阳之乱的时候被烧毁了,只留下斑驳的残骸。   夜色如墨障笼罩着大裕城池,而今巡捕营边的树上有露滴下,林疏结露,黄叶凄序。   方故炀一坐下来,横着给了常烬一拳打向臂膀,难得调笑道:「尽爷在伤感什么?」   「没……我就在想,这样对不对。」   就着难得的认真语气,常尽仰脖看着如墨天穹,眯了眯布满殷红血丝的双眼。   「虽说感情自由,但是我为你俩的担心,你们也懂。毕竟……」   常尽那口气,说得方故炀头疼,怎么这人一提起别人的事情就操不完的心,碰上自个儿的就一拖再拖?   「一生就这么长。」   抬眼去看头顶树影萧疏,叶落纷零,方故炀淡淡道:「我拥有最尊贵的身份,全天下最大的府邸,有取之不尽的钱财,骁勇善战的军队,为何不能拥有最爱的人?」   常尽听他如此说,心中钝痛:「万事不能全。」   语毕,两人见眼前冷月如钩,沉默半晌,都不言语。   「我的两个发小,玩儿着玩儿着……我不是觉着别扭,是觉着,早散早好,你们陷得太深。你自己是什么身份,你清楚得很。」   方故炀皱眉,勾着常尽的肩膀,也说不出别的话,笑了笑:「好兄弟。」   常烬抿着下唇,顿了一会儿,眸中闪着光:「倒是哪天等我把扶笑扛回家了,再扯你俩的事儿。」   「你小子还跟我得瑟起来了。」   一提到那仨姑娘嫁人成亲的事情,方故炀就觉着别扭,也顾不得新郎是谁,就先把所有选项全部摒弃,觉得谁都配不上。   方故炀踢他一脚:「你当真要娶扶笑?」   常尽一提他跟扶笑的事儿就得瑟,连连点头:「门当户对,同朝为官,又是青梅竹马,等我上门提亲,你父皇再下道旨,她敢不嫁?」   听他这般自信,方故炀一下脸上没绷住,沉声道:「你怕是皮痒了,敢对扶笑逼婚,你是多久没挨你妹打过了。」   常烬急了眼:「我认真的!」   方故炀冷哼一声:「那你让她心甘情愿嫁。」   常尽抿嘴,满目喜色。毕竟他和扶笑其实早已私定终身,这么多年下来,处处照料,打情骂俏,种种情状都互相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间。   他十分自信:「不出一月。」   方故炀脸一板,声音特刻薄:「我不帮你。」   常尽哀嚎:「为什么啊……」   周遭空气似乎是突地停滞下来,夜风袭卷,凉意渐次铺开,一股来自远方的湿冷味儿萦绕于鼻尖。   「就算今后扶笑是你常尽的女人,也是我方故炀,卫惊鸿和淮宵的女孩儿。」   直至许多年以后,回想起那晚,常尽仍然是记忆犹新。   那晚他们坐在小小的巡捕营后院,一个二品上军大将军,一个当朝太子,一番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聊天下群雄逐鹿,聊西北战事风云,也聊儿女情长。   到最后两人都快犯困了,常尽打了个酒嗝,蓦然抬眼,低声问了句:「故炀,对这大裕的山河疆域,你有何打算?」   方故炀抬起手臂,搭上常尽的肩,把他搂得近些:「扩张。」   常尽笑问:「扩张到何处?」   约摸是喝醉了酒,方故炀醉意有些上头,盯紧了常尽道:「北至荒漠,南至大洋,西及沙丘,东达海岛。」   常尽闻言,朗声大笑一阵,随后伸手也回搭方故炀的肩。   「故炀,我们今日在此,面朝大裕,背枕山河……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倘若时光能匆匆回流,倘若那夜能重来,他不介意再为他们自己斟上两杯满满的琼浆玉液。   今夜,不醉不归。   就算那日两人聊到一半,确实差龙朔去街坊里买了些酒来,宿醉过了,方故炀也还是在淮宵要走的时辰,利索地提前起了床。   穿戴好衣冠,梳洗完毕,他直径走到巡捕营供士将领歇息的里间,把睡得七仰八叉的常大将军给拖起来。   方故炀拉着他拨弄半天,常尽都只是咂咂嘴,翻个身继续睡。又摁了摁他肩膀,最后方故炀实在没办法,上手捏了常尽的鼻翼,这人才翻身坐起。   「大清早的……」   「你起不起?」方故炀板着脸,无奈地逮着人的手往外拉:「淮宵临行。」   「什么?」   常尽的确不知情,惊得猛地跳起身来,诧异之色窜于眉眼之间:「去往何处?」   冰冷着一张脸,方故炀刀削般的凌厉轮廓在天□□晓的暗淡下柔和了些许:「回北国,北国出事儿了。我派了人暗中保护他,只给一个月时间,回来不了就绑回来。」   常尽喃喃道:「真是……那北国之后怎么处理?」   「不关心,反正到最后都是我的地盘,现在归到谁手里与我何干。」   好一番天下霸主的口吻,小时候还真没瞅出来。   常尽眯了眼洋洋得意,开始叹喟一句:「臣以为,真是得君如此,臣复何求啊!」   方故炀听着这人聊着聊着又没个正形儿,白他一眼,扔下一套褐色劲装到床上,冷声道:「少贫,赶紧换了衣服出来,动作麻利点儿。」   这时候,大裕正直初冬遽寒,不同于火炉处处开着的府内,室外晨间雾气未散,远处江流被笼罩在雾霭之中,带着朝霞初破云层的锋芒。   「早,淮宵!」   招呼了一句,常尽打个哈欠,拢紧身上新购置的披肩,站得不稳。   他左手拉了淮宵马上的绳子,右手搭在方故炀肩上,看着旁边儿站着的淮宵。   一如既往地,淮宵对于这种看着常尽吊儿郎当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情况,还是十分认真地,给出一个鼻音:「嗯。」   「淮宵你怎么越入冬越冷……」常大将军表情有点儿严肃,「最近是不是被我妹传染了?她最近也成天板着脸,不说话。」   「小初那是心情不好,淮宵是天性使然。你话那么多干什么?」   方故炀无奈道,推搡常尽一把,后者屈起肘子撞他:「我关心关心淮宵,你还管我?」   依旧是满不在乎的淡漠语气,方故炀音色清冷:「不用你管。」   方故炀懒得搭理他,转身去扶立于寒风中的淮宵,低声道:「怎么不坐为你备的马车?」   「还不累。」   淮宵系紧脖颈间拴着的袄绳,垂了眼睫,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拍了拍赤色马儿背上垫了层绒布的马鞍,轻声道:「我要走了。」   「走吧。」   方故炀尽量不去看他,眼望着别处发呆,站得很直,出乎意料地没有挽留。   似乎是被太子这种反应弄得有些不自在,淮宵犹豫了一下,说:「再给你一个机会。」   这下倒是更挠得方故炀心痒痒。   太子负手而立,喉结上下滚动一番,眉宇间神色不复方才般凌厉,倒是坦然自若得紧:「尽快回来,不然就绑回来。」   「得令。」   淮宵眉眼带笑,提起蔽膝衣袂,翻身而跨,坐上高头大马,手心紧握缰绳,目光坚定地看着方故炀。   那日皇城的初冬未落一片雪来,待有寒风过,吹开他竖了一半的乌发,露出那一小块白净后颈。   在方故炀眼中,却是胜雪的白。   「路上切记小心,遇到危险让人回来报信,到了一个新地儿就派人捎个口信,别让我们担心。」   常尽难得说了一连串有用的话,淮宵听得模糊,却也是知晓了个大概,点头应了声:「放心。」   等常尽拉着随行的心腹千叮咛万嘱咐一番后,拎了绳子,淮宵调转了马头,看着身后跟随的马车,对着方故炀一颔首:「等我。」   目光一直跟随着远处凛冽朔风中的马蹄声最后消失,方故炀目光才从远拉回来。 第36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待淮宵走后,大裕冬来风凛,草木未全衰了去,松梢落雨,惹得一股子刺骨寒凉。   太子肩上重担一日多过一日,巡捕营的事务愈加繁杂。   哪怕暂无战事,羽林军也在常尽的严格要求下加紧训练,时不时还要太子去巡视一番,忙里偷闲时,他会溜回太子府坐坐,或是在御书房听线报,说淮宵行至何处,各种事务处理是否得当云云。   在第七次拿到关于淮宵的消息之后,方故炀见他将国内事务处理得还算得当,心情极为复杂,不知由何处说起。   常尽军中抽不得空闲,何奈方故炀烦闷难忍,多年来的淡然似乎在关于淮宵的事上变得越发难忍,便约了卫惊鸿来对饮糟酒。   公主的婚宴提前要准备不少时日,再加上淮宵还在北国,方杏儿想尽办法一番拖延,才让皇帝将大喜之日指在了除夕之前,某一个即将白雪皑皑的日子。   方故炀与卫惊鸿二人举杯。   那夜,二人并无太多话可说,只一个眼神,彼此便心知肚明。   卫惊鸿喝得半醉,眼中闪过迷蒙之色,苦笑道:「我曾以为,世间最苦,乃不温不饱,风餐露宿。」   他抬眼去看太子的眉宇之间。   这方故炀与方杏儿毕竟是亲生兄妹,上半张脸生得酷似,但方故炀鼻若悬胆,薄唇紧抿成线,杏儿反而鼻小挺翘,朱唇殷艳,小嘴樱桃。   只是两人在发怒时,镇静时,性格稍有重合,才看得出五分的相似来。   方故炀早就对他的心思有些许明白,心下喟叹,再庆幸于自己极早就将淮宵圈入领地。他将一壶酿酒开了封,递给卫惊鸿,低声问道:「再者?」   卫惊鸿一反往日常态,眼神忧悒非常,张口似有至多的话语要讲,最终都化成寥寥一句:「爱而不得。」   仅这一夜之间,再加上前些日子与常尽的夜谈,方故炀发现,他们早已长大。   ……   「殿下!」   「温叔,我意已决。」   淮宵语毕,掀起蔽膝,脸蛋被领口袄绒捂得绯红。   他踏上即将启程的马车,看着马上紧盯着他一举一动的大裕侍卫,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们的使命也是把我带回去。」   听他如是说,温长佑急张拘诸的立,恳切道:「国不可一日无……」   「我知。」   显然淮宵自是明白这道理的,但纵然再悟彻得透,他仍然沉默不语,倏尔开口,语气淡然:「或许有朝一日,我会回来。」   或许有一日,他可以尝试着离开方故炀。   他明白,他们尚且年轻,大把时日紧握掌心,可挥霍,可付与,现下一切承诺都太过武断,无人有个定数。   他选择回大裕等,赌上年华,赌至方故炀不再需要他的那一日。   淮宵低垂着眼睫,见怔怔望着自己的温长佑,略为不忍,也忽然心酸。   他此一路回北国,才得知他的父皇在今年夏初已经驾崩,现下在位的皇储实乃昏君,不懂家国天下,刚愎自用,使得北国民众苦不堪言,民间纷纷想起还有一个先皇之子遗落于天下之南,好委以重任与他。   温长佑铁定淮宵这次会回到北国处理一些要事,但没想到他还动了回大裕的念头,何奈殿下顽执,性情虽看似淡漠,但内里刚烈,宁为玉碎,他一介臣子,做不出干涉之事,也只有由得他去了。   再加上国内造反之声并未甚烈,各方朝臣也在为匡扶正义做准备之中,先顺了淮宵的意让他返程。北国尚且还能坚持一段时日,是否救天下大任于己,全看淮宵殿下如何定夺。   淮宵思及此处,心下一叹,忍不住道:「我这个皇子,做得失败。」   「殿下何必如此……临行之前,臣有一语,望殿下多加思虑。」   温长佑倾身半跪,正色道:「天下大势,诪张变眩,望殿下多自揣度。择良木而栖……倒是,倒是不如做那良木。」   听罢此言,淮宵明白那寥寥数语其中之意,再明显不过。   淮宵的手正覆在马车窗檐之上,他冷声回应道:「《魏书》言君臣道别,宜杜渐防萌。」   他放下车帘,半遮的流苏绿布挡住了侧颜轮廓:「温叔,你僭越。」   天水似熔金万顶,日落气清,留下身后一地遗憾,淮宵一行人踏上了回归大裕国土的路途。   马蹄环佩之声叮当入耳,铁蹄下尘土飞扬纷起。   哪怕前路艰难险阻,哪怕刀光剑影,他被太子护了十年,应当一一偿还,以各种方式。   他心知,现下在别的国度,有一个人,许了他的一生。   在落了雪后,人人将雨雪以卜来年凶吉之时,寒空断雁,淮宵携着太子部下抵达大裕皇城。   那日太子算是掐着时间将他接回府内,卸下一车行李督促他梳洗,过后又拉着他的手,匆匆入了别院,拎出两小袋扎好的包袱,唤来府内侍从来挂到府门口的马儿身上去。   淮宵看这架势,有点儿发懵,问道:「你上哪儿去?」   「不是我,」方故炀伸手过来捉淮宵的手腕,另一只手曲起手指,在淮宵的鼻尖轻轻刮一下,「是我们。」   这一回来又要走,淮宵有些许吃不住,但看方故炀这兴奋样子,猜他都是准备了不少时日,估计也提前忙完冗杂事务,才得以抽身出来。   点了头算是允了,淮宵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杏儿的婚宴是什么时日?」   方故炀又伸手去扣他手腕,捉紧了便不放了,回答道:「除夕之前,不急。」   一路从太子府过蟠龙脊博雅堂旧址,两人策马并行,满目山河,一见市集纷杂,过城外二见寺庙香火,善男信女。   打马而过时,淮宵在心中默默许愿。   愿世间万事万物,芸芸众生,都能待他的太子善良一些。   等两人到了风陵渡,都已是天□□颓的时辰,天末现有淡淡微霞,澄黄红光,笼罩着整座小镇。   方故炀行在前,淮宵行在后,找了处事先安排好的院落落了脚,卸下了包袱布置卧房。   这还是他头一次真正与方故炀拥有属于他们二人的起居室。   此番行程,一是为了给扶笑来取稀贵药材,扶笑说过谁的手都不放心,定要心腹之人去取。正好方故炀心想第二日便是淮宵生辰,才允下了这趟差事,顺便带他出来散散心。   想必那北国朝堂纷乱,定是让他这些时日,困怠不已。   这处院落修得小巧雅致,入目只觉厅堂人寂,起居室是帘垂小阁,窗棂边霜华见白。   食过夜饭,两人上街游历一番,带了些这镇上的特产,揣得布兜里满满当当,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府上。   方故炀像个孩童一般,购置了些精巧绘本,说是拿回御书房看。   问他为何缘由,他眉目一凛,神情极为严肃,吐出的话语却是逗乐:「你是不知,那些老臣,有几个油盐不进,一有琐事,便来御书房跪着,我赶也不是,便就干脆等着他们跪到困倦……」   随即太子难得兴致上来,眨眨眼:「我若是把这绘本压在奏折之下,他们跪的时候,不就没那么无趣了么?」   淮宵一乐,骂他玩物丧志。   两人在屋内一阵收拾清洁,倒真像把这儿当成了一处别院。最后收拾得差不多了,淮宵点了蜡灯,映了一室星辉光点。   「笑笑所需之物,你可有打听在风陵渡何处?」   方故炀回道:「后日去取即可。」   淮宵皱眉:「那明日……」   就是那一瞬间,方故炀截了他的话:「明日是你生辰。」   淮宵闻言,心头一热,伸双手去捧方故炀的脸,认真道:「生辰我无所谓耽搁与否,可是此行更重要之事乃笑笑的……」   「药材」二字还未说出口来,就被方故炀以吻封了话语入腹。   两人立于帘帐之前,一番纠缠罢了,淮宵双臂搭上他肩头,搂紧他的脖颈,耳根浮起潮红。   日久生疏,他被新一番强势的吻逼迫得慌不择路,只顾着闭眼往后倒退几步,直至让方故炀用一股蛮力压上了身后雕花衣橱,他才吃痛着攥紧了方故炀的发,闷哼一声,仰脖低喘。   「你,」淮宵有些许没缓过劲来,唇角渍亮,扣住方故炀的后脑勺,见他目光炯炯,眼底都有些发红,道:「你先听我说……」   下一秒身子又被猛地一顶上雕花衣橱,方故炀的手垫在他脑后,轻轻捻摸着,又是一个吻闯入唇齿之间席卷开来。   等淮宵耳廓都已发烫,鬓发被汗濡湿几缕贴了面,又喘不过气了,屈起手肘去推他:「够了……」   方故炀听他呼吸带喘,终是停了一番攻势,伸手把他又抱紧了些。   他低声道:「你走的这段日子……我和惊鸿、常尽,都讲了好些趣事。」   淮宵眼里带雾,被亲得面色泛潮,听他这么说,回过些神来,笑问:「是讲些何事?」   方故炀轻声说:「讲你小时候,带小初去折湖边的细柳,折了给她插在发髻上,常尽回了府一看他妹妹……你猜怎么着?」   感觉男人说话之声在耳畔愈来愈发缠绵,淮宵便觉有些痒痒,缩了缩脖子:「怎么着?」   他忽觉耳廓一炙,像有湿热之物轻轻触碰,便觉身子酥麻,只听得方故炀的嗓音压得极沉,略有些含糊不清:「说还以为是哪方远道而至的山海志怪,柳妖树精,竟闯了我家来……」   淮宵受不住此遭吮弄,哑声道:「你且看我,那年入你太子府,像何等妖物?」   猛地腰身被方故炀伸臂一揽,淮宵听他鼻息略有急促,便倾身回抱,附了他耳边,细聆方故炀的呼吸之声。   「你非妖物也。」   方故炀松了一些淮宵的身子,将自己发烫的额抵上他的,抓起淮宵的手裹紧置于胸腔之前。   「淮宵于我,是九重谪仙。」   还是阎王殿前判官之笔,纵是让他堂堂一国太子下了地狱,皆为甘愿。   淮宵闻言,长眉蹙起,眼瞳里似有道星河:「我是仙,你是人,那怎么能得个完美结局?」   方故炀一愣,硬朗的轮廓在暗暗灯火下显得愈发凌厉:「若真有那日……」   倾身吻上他唇角连忙止了他的话,淮宵笑道:「你便也修成仙,不就好?」   方故炀点点头:「那你且要等我一等。」   淮宵心都软透了,认真回应道:「自是要等的。」   若真有那日,他定是更愿意选择回到三界之内的人道,放弃长生不老,与他相守的。   幼时常在府外市集上,街边灯火下,偷翻到些不易在博雅堂内阅读得到的传说话本,他常看那天上神君,蟾宫娥女,海中蛟龙,皆为人间情爱,不惜散尽一身修为,甚至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那会儿他尚且不懂爱恨是非,如今面对眼前这个人,这张看了十多年的面孔,他倒是忽然明白了。   饶是风花雪月再为动人,也不及与他作伴的十年草木,春秋浮沉。   褪了肩胛黛青大氅,露一小截肩头入目,太子摁住他手腕,推至帘帐之后,大手掀起蔽膝衣摆,以带有掠夺气息的吻侵袭上淮宵颈窝。   衣衫褪尽之时,方故炀俯身半跪,以虔诚之态,吻上淮宵眉眼。   山眉水眼此词,不啻女子适用,在如今情状下,让这四字为淮宵所包揽,也通通不为过。   太子唇齿温柔,但手劲和蛮力愈发用得狠,怜惜之情混杂着隐忍多年的想法直冲上头,又哪容得他此时还能再拿出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抗衡欲望。   他又吻上淮宵鼻尖,引身下之人一阵轻颤,神态似醉酒般朦胧又倏尔清醒。   太子低头,哑声道:「淮宵,你可想好。」   话语未完,淮宵直接伸臂搂紧他光裸的后背,应道:「平素倒不觉你话这般多……」   淮宵允了他后,侧过头去看室内旖旎,灯火烛影将两人之躯映射于墙,摇摇曳曳,像极了飘忽不定之物。   他闭上眼,凭着本能去配合方故炀的动作,突然想起那一年。   那一年初见之后,他逗弄了太子一番,让这皇室储君跟着他跑了一段路,淮宵蓦然止住脚步回首时,最先入目的,也是太子翩跹衣袂,好不潇洒。   十年,或是将军功成,或是寒窗苦读,或是青丝白渐染,也或许是一朝一夕,但十年之于他们二人,是年幼到成熟,懵懂喜欢到交付刻骨。   红绡碎翦,满目情潮搅乱。   屋外是夜寒飞雪,帐内温炉小火,□□难关。   (这篇文在完结的时候会把一些肉随txt一起放出。) 第37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一夜缠绵过,日上三竿,待窗前都透了刺眼的光亮来,他二人方才醒来。   淮宵本就才从北国而归,进了太子府又被拉上马去,来风陵渡与太子云雨一番后,惹了一身酸痛,起时半边身子一软,直让太子又揽抱在怀。   察觉搂紧自己的臂膀稍微松些,淮宵站起身来,自觉浑身难耐,定了定神,缓步走至窗边轻推开窗扇,回眸笑道:「日头正好。」   太子一笑,道:「回了府上,我共你再练练唐刀罢?」   淮宵面上泛红,心说这一时半会儿怕是没功夫能快马加鞭赶回皇城,不过若是能忍他一忍,也许可行。   他未转身去看太子,而是以目注视窗外景象,以掌心为抔,接了些许日光在手,淡淡道:「一言为定。」   太子独自去取了扶笑所需之物后,两人在风陵渡耽搁两日,待淮宵说并无大碍后,方才启程,原路返回,一路纵马而归,过山岭林间,触石吐云,再见小溪潺潺。   待到日欲西时,苍穹间似是缀了万点胭脂,暮云合璧,终是抵了大裕皇城,冬夜将至,霜风露叶,太子从大氅中试探出手,掌心竟还落了些飞雪来。   入城之后,街坊上下一派喜气,屋檐窗边都覆了层清浅银白。   人人和颜悦色,牌匾夜市来人熙熙攘攘,明明是风雪交加夜,却都不闭户垂帷,连皇城城门到太子府一条不常有人走的石板路边,竟都挂上了大红灯笼。   正与淮宵并辔,见此情状,太子偏过头来,面上稍显期待,道:「恐是有何等喜事。」   淮宵见他担心,劝慰道:「公主大喜之日将至,看是宵禁解了。」   说罢,他伸手将掌心覆上太子手背,后者反手握住他的,笑道:「淮宵如是说了,那便是了。」   等二人顶了一身风雪,抄近道行至太子府门前那条路时,只见太子府上红光一片,竟是被那挂满了大红灯笼与红绸匹布的梁柱飞檐映得喜气洋洋。   府门前停了数辆宫廷马车,环佩叮当,府门紧闭,府上老管家端站于石阶之上,以黑纱遮面,身后排了一列侍女,均屏息凝神,朝他俩的方向看了去。   门口有高马两匹,淮宵远远看去,均认得二人。   那骑于前些高头大马上的人遥遥便望见了太子,只见玄甲光亮一闪,那人翻身而下,跪地抱拳,再走近些一看,竟是那已封了将的龙朔。   不得太子发言闻讯,龙朔身边的那位,乍一看似是宫廷御史,待他抬头,迎着府外参天红光,便能辩清,此乃当朝礼部尚书,卫惊鸿。   他此时鬓角发乱,并未下马,满目苦楚。而在场之人,均噤若寒蝉,万籁寂寂无声。   淮宵愣住了,夹紧马肚,将手上缰绳拉得紧了些,正欲开口问道:「惊鸿……」   不等他发声,卫惊鸿硬生忍了泪,从袖袍中取出一明黄卷物,舒展开来,手在冬夜刮骨寒风中颤抖成筛,尽管鼓足了气,喊出的声儿也似被刮过的哑:「太子方故炀接旨!」   一语了了,在场之人通通跪成一片,太子也迅速翻身下马,伸手抱了淮宵下地,待两人在雨雪湿地中均站稳了脚,太子再扶着他半蹲跪地。   卫惊鸿有圣旨在身,并未下跪,这一幕自然是入了他的眼,他再开口,喉间之声已是濒临崩溃的语调。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兹闻常将军常凌嵩之女常初,温婉娴淑、纯良敦厚、秀外慧中,朕躬闻之甚为欣悦。今皇太子方故炀年即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将军之女常初待字闺中,与皇太子方故炀天设地造,为成人之美,朕特将常初许配皇太子为太子妃。   「一切礼仪,交由礼部尚书卫惊鸿与钦天监共同操办,将军龙朔辅之……元宵完婚,与公主大喜、木辽大捷同冲三连之喜。」   卫惊鸿一语末了,喉头哽咽,「特此,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风雪席卷,刮过府前千万生息。   林稍露半霜,夜生气寒。   淮宵心中大恸,半跪的身未稳,双膝都栽了雪里去。   他生此十年,不知皇城的寒气这般狠厉,竟能生生钻入人心底,瞬息之间将内里咬空了去。   淮宵忽觉手上一热,是太子的手伸了过来,将他牢牢裹住,温热的体温暖得他心头发烫,眼里发涩,闭目不敢视太子之。   石阶之上的老管家见太子半天未有神色,反倒伸手去握了淮宵的手,心中大惊,连忙从阶上疾步而下,最后几步几乎是滚至太子跟前,央求道:「太子,太子殿下,还不快点谢恩呐!   太子面白赤目,张嘴欲言,能察觉周遭侍卫众多,甚至大部分都不是他的人。太子抬眼去看紧闭的太子府门间,似是能瞥到其中有一明黄身影。   他犹豫半晌,满目血光,偏头去看缓缓闭眸的淮宵,竟是半字未吐,不谢恩,亦不回话,胸腔隐隐传出低嗥。   卫惊鸿见他二人如此,强忍泪溢,缓步行至太子跟前。   卫惊鸿从衣摆之下,伸出脚来,足尖轻触到淮宵的手,力度微弱,试图别开淮宵紧扣的指尖。   两人交握过紧,别不开。   见淮宵低垂着头不言不语,两人心口齐一,仍不放手,卫惊鸿泣饮吞声,心如刀割。   卫惊鸿此时,又闻身后周遭一片整齐划一的拔剑之声,他又故作凶狠之相,大斥一句:「太子方故炀,领旨!」   太子微抬起头,入目只有卫惊鸿沾有雨雪的松柏绿锦靴,以及铺天盖地的大喜红光。   「儿臣……」   周遭落针可闻,太子缓慢开口,喉间所藏力度悲恸至极,闻者均觉心头遭此一剜。   太子说。   「接旨。」   皇城顷刻大雪。   ……   将军府,灯火通明。   「出了城,曲辞领了马来接,」   常尽玄甲未脱,一边裹着盘缠一边往常初身上塞些金银碎两,眉宇之间已无太多情绪,哑着声继续道:「等,等你上了马,一路往东北而去,过了山岭便是下一城镇……」   身上厚袄已裹了两层,常初满面的泪,无论如何也擦不干了,紧攥住常尽的衣袖,颤声呢喃道:「哥,哥……」   一向带兵作战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常尽此时已慌不择路,常年练习刀剑的大手粗砺非常,磨起一层剑茧来,捧着常初娇俏苍白的脸,不断念叨:「不要回头,常初,不要回头。」   常初早已潸然泪下,接了常尽递来的长剑佩于身侧,眼红得吓人,她心头已乱成一片,不知作何回应,只得一遍一遍地喊他:「哥哥……」   大手一把捋起她的发,常尽定下神来,劝慰道:「你乖,哥哥安排了旧部下接应你,不要往陌生的地处跑……」   常初闻言终是忍不住了,大哭出声:「若是再也不见……」   常尽连忙伸手捂了她的嘴,低声哄她:「若是把爹吵醒了,你就跑不了了,你听话,想跑就快从城门走,等时局稳定下来,皇帝死了,哥哥来接你回家,好吗?」   窗外风雪声击溃空气中的暖意,顺着窗棂边细缝钻入屋内,吹得常初发抖,常尽伸手揽了妹妹入怀,把她抱得紧紧地,颤声劝慰着,也不知是劝她还是劝自己:「你千万,千万别走丢了,好吗……」   那一晚,飞雪纷纷忽降,常初就这么缩在常尽怀里,悄声一句句喊着「哥哥」。   诉不尽的苦,心绪难存,一切伤痛离别,通通都化与了夜。   他们纵是再年少气盛,指点江山,都抵不过圣旨上寥寥几笔,若是一步走错,数载尽瘁之功,通通付与了流水去。   与儿时的冬夜不同的是,此时的他们七个人,面临着人生中第一次生离,与漫天的皑皑白雪。   常尽抱着常初,突地就想起那夜,他对着太子说的那句:「世间万事难全。」   常初坐上了常尽匆匆安排的马车,躲过巡捕营的夜间巡查,混入喜庆洋洋的百姓之中,斗笠戴得极低,帽檐边都落了细雪,迈着步子往城门去了,常尽一路暗中跟随,一直护送她至城门边的砖墙之下。   还未拿出腰牌,就闻得身后一阵马儿嘶鸣,龙朔自马背翻身而下,跪于常尽身前,他随行的侍卫排成队列,摆出盾甲,挡住身后街市入口。   其余剩下侍卫均一拥而上,飞扑至常初身前,一番近身搏斗后,通通被常初拿剑一招一式全挡了下来。   常尽挣开制住他的侍卫,从腰间拔出一把朴刀,立于常初身前,作势要回击于龙朔众人,满目赤红,已听不进劝。   跪地已久,蔽膝都早被雨雪濡湿渗透,龙朔艰难开口:「大将军!」   见他仍无反应,龙朔又大喊一声:「常大将军!」   这一个「常」姓,砸得常尽恍惚,砸得他心中钝痛,恨不能剜去这一身份,剜去种种恩怨,剜去他不能自由的身。   为国如此,为何今日家妹落得如此,皇帝下了狠手,要讲他七人爱恨情仇通通斩断,而常初就是这把斩情丝的刀刃,杀敌千,而损己过万。   皇帝这是要他的命,要他常尽把心都挖出来,让常初去面对一生都将不得善的事。   淮宵与方故炀早已私定终身,他们之间一向不瞒,此般赐婚,是要至常初于何地?赔上一生的幸福,去成就太子皇位?   瞬息兴亡过眼,而「常」这个姓像一支箭翎,直将他射死于此地城门之上。   他现下如此情状,都还记得,家父曾教导的君臣数言。   周围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们的动作,屏息之间,横剑一甩,刀剑又各自近了分毫,下一秒战局一触即发。   龙朔见常尽瞪了一双金刚怒目,心中也是一万句难捱,何奈皇命在身,不由得咬牙回道:「大将军,皇上有令,违者斩立决!将军莫要难为我们!」   常尽身后的常初已是哭得一双杏眼红肿,跨步站至常尽身前,剑尖一挑,大喊:「你杀了我罢!」   城内又一朔风卷起,一夜北风雪漫皇城千百户乌黑房顶。   龙朔面色微颓,从腰间扔下双龙鎏金令牌:「皇上有令,如若太子大喜之事有分毫差池,所牵连之辈,除太子外,均诛九族。」   常初面上泪已风干,心知今日走不了,除非日后皇帝身死,往后她更别想逃离皇城半步。   哪怕是风雪交加之夜,她的声音一如往日清脆动人。   「我嫁。」   霎时,常尽赤目不能言,忽呛出泪。   长剑入鞘,雪满弓刀。 第38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大裕皇城。   夜晦若漆,雨恶风狞。   近日皇宫上下气氛低靡,皇帝病情日渐稳定,但始终不见好转。皇帝悲喜无常,龙颜大怒乃常有之事,一时间,人人自危。   入了冬月,雪也大了起来,在中殿办事儿的小春子正低着头,双肩都落了白,匆匆朝御书房走。   「哎哟……」   他闷声撞上一个温热物体,连忙抬了头来看,心中一惊,谄笑道:「卫,卫大人,您这是……小的没长眼……」   常出入宫的那几个主子,包括太子殿下,自从被皇上赐了婚后不知何由,天天阴着张脸,比往日面上更冷了不少,没哪个内侍见了太子敢主动近身的。   眼前这位,皇上眼前新晋的红人,卫惊鸿卫大人,相比起那几年,如今也是脾气渐长了。   这不刚从御书房太子那儿出来,就这副表情,好生惹撞不得。   小春子唯唯诺诺的样儿,惹了卫惊鸿一阵不快,蹙眉道:「何事匆忙?」   「是皇,皇上,」   小春子努力咽下一口唾沫,觉着长袍之下的双腿都在发颤,连连回应道:「皇上这不是钦点了卫大人操办太子殿下婚事么!派小的前来看看进展……」   这卫大人年纪轻轻位极人臣,往后等太子殿下登基了,恐怕也是一等一的权臣,得小心照应着才是。   他诚惶诚恐地,也不知这句话哪儿点着了卫惊鸿的怒气,只见眼前人眉心拧起,道:「原地不前。」   虽说身在深宫之中,但对风云之事还是略有耳闻,这常家小姐貌美大气,听说擅弓马骑射,这等英姿飒爽的巾帼女子,有何不好?   太子从小与其一同长大,怎这婚事就允不下来?   宫里人多,难免嘴杂,有些个没规矩的嘴碎,传那太子早已有了心上人,是扶家小姐或是在宫外居住时太子府上的谁,说皇上棒打鸳鸯云云,惹得昨日龙颜大怒,那午门前仗毙了几个奴才,现下宫内都不敢有人再多嘴。   小春子见卫惊鸿还是乐意搭理他,忍不住多嘴了几句:「卫大人,您这……太子殿下还是劝不动?」   卫惊鸿眼望着远处不语,小春子又问:「还是说,太子殿下……」   喜欢文静贤淑点儿的?或是心有所属?   他不敢问出来。   卫惊鸿像是听懂了他想问什么,多日的疲倦也使他神情恍惚,喃喃道:「太子殿下,有苦难言。」   小春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见卫惊鸿抬了脚欲走,连忙低下头来站到一边儿,静默不语。   等卫惊鸿踏着雪走远了,他才伸出手来抔了些雪,肩上的白色又皑皑几分。   「今年的雪下得挺早……」   他自言自语罢了,抬眼去望卫惊鸿。   只见得一松柏绿的影,在皇宫雪地中,一深一浅,走得步步维艰。   ……   中殿之内。   皇帝位于软榻之上,龙榻两侧是常凌嵩常老将军与博雅堂老太傅,均低头而立,不得语。   殿内地龙一如往日般烧得暖热,香炉氤氤,萦绕出一股中草药味。   「常卿。」   皇帝头低垂着,语调听不出情绪,手中把玩着他的典藏之物,仍是一只乌金釉胆式瓶。   被叫到的常老将军向前一步,拱手应答:「臣在。」   指腹轻划过瓶口边缘,皇帝示意呈上药来的人将瓷碗放置一边,说:「春节一过,卿将为国丈。」   常凌嵩闻言一窒,身形立定,沉稳应答:「臣惶恐。」   「朕知道,他们个个都怨朕,」   皇帝轻笑一声,将胆瓶放定,抬眼道:「个个却都少年心性,又懂得几多。」   与天子作伴数载,仍未摸清性子的常凌嵩顿觉心头跳突,想必皇帝已在暗点常尽自私送常初出城之事。   常尽自那日被龙朔带回巡捕营交与太子看守后,将军府上便派了人去接回常初。   虽说一时冲动犯下大错,但常初好歹尊为准太子妃,乃未来大裕一国之母。再加之皇上接到消息后,睁只眼闭只眼,不甚在意,无人敢拿常初分毫。   太子与常初抗旨之意太过明显,民间议论纷纷,传太子屡次触犯天颜。   那历经数次沉浮的太子府如今又被皇上派人围了起来,朝中形势在「平阳之乱」后,再一次进入了容不得人看清的地步。   常凌嵩深谙为臣之道,只得顺着皇帝的话往下说:「太子殿下一表人才,文治武功,臣不敢妄议。」   「方氏皇族,自朕这一代起,育皇子二,公主一……哪料水火不容,手足相残,血脉至今,便只剩太子一人。」   帝王之音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全数砸在了在场之人的心上,正胆战心惊之际,又听得皇帝冷声道:「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太子将为一国之君,早已过了娶妻的年纪,他不孝。」   不孝这一顶帽子扣得大,惊得那博雅堂的太傅肩上一颤。   太子算是他从小带到大的孩子,自幼太子便接受皇家礼仪,储君之道,帝王心术处处学得上好,在夺位之争中也以逆转之势胜出,怎么到了头来,胜券在握,反而就犯了难来?   「皇,皇上,」   太傅轻咳一声,已然年迈的他久站不适,稍鞠了躬,恳切道:「殿下抗旨不说,连常小姐也略有异议,其间定是有……」   皇帝闻言,不待太傅一语道尽,低声说:「有。」   瞬间殿内鸦雀无声,连呼吸方寸,都显得略为突兀。   太傅心中一阵忐忑,事发多日,太子府上种种风波,他作为人师,也略有耳闻。   大裕国风保守,千百年来皇族之中对断袖之事一向不以为外人道,偶有宫廷侯爵喜好男风,那也是以娈童为名,养男妾于府内,供达官贵人玩乐,何时遇到过像如今这般棘手的状况?   按照风言风语而说,便是太子殿下与北国的质子淮宵殿下,自幼便已有瓜葛,一路风雨十载,青梅竹马……   他不禁想起当年他在博雅堂任职时的种种,两人互相照顾有加,同起同住,年少的眉眼间都是爱慕,哪还容得下别的世间女子。   这情丝,怕是刀刀都斩不尽。   在太子眼里,连一同长大的常初,都不行。   但情之一字,百般众人有百般的态度对待,皇上又何必急于这一时,逼迫太子给予出选择?   太傅稳下心来,作揖道:「臣斗胆提议,太子尚且年少,待到日后成熟稳……」   「那是朕的皇子,」   皇帝低声说,眼底一片黯淡,道:「他的固执……朕都,看在眼里。」   那日,中殿内偶有寒风推户,沁人心骨,直钻入人臣袖卷。   直至一场君臣议事毕了,每个人心中的结论都有所不同,而皇帝依旧执着己见,不再变更圣旨,一只鎏金腰牌摔至殿前,再加大了力度,派礼部尚书卫惊鸿前去办妥。   ……   将军府。   「常尽!」   将军府的中庭今日挂上了新的烛灯,廊边院前缀有红绸,端得一副大喜之状,那一片片刺目的红,生生打入常初的眼。   她正拿了香薰球往府内武场去,听到这声唤,连忙折返过来,小步跑至门边探头去望,身后宫里派来的侍女一声比一声高:「娘娘,您这步子迈得太开,不符宫中规矩……啊!」   最后收尾的声儿是被常初给吓的。   常初美目一瞪,一记眼刀甩去制住了她的嘴,仍是回应着那句:「叫我常小姐就好。」   将门之女自幼锻炼的气势还是有些瘆人,震得那两名侍女提着衣摆滚边摇摇曳曳,不敢上前,只得在后面低声提醒。   「皇上说了,小姐未入宫之前,任何行为举止都要交办得妥帖……」   兴许是常初被折腾得烦了,正想斥责几句,眼见走廊尽头声音的来源近了,远眺一看是淮宵和扶笑正朝这边来了,心下一痛,转过背来,靠在屏风上稳定心绪,悄声吩咐:「带淮宵殿下和扶小姐去前厅,我随后就到。」   本来这几日被关在将军府上,虽见不着哥哥,但听闻家中上下传闻,说哥哥在巡捕营内与太子共事,那故炀肯定能将哥哥照顾得好的,常初才放心下来,除了被宫内侍女叨扰,其他日子方还过得上好,不用去理会,也不再想着逃。   可方才,一看到淮宵的影,常初瞬间把一切冷静都藏住了。   世事无常,这方变故来得太快,太措手不及。   他们七人全都心知肚明。   明何事?明淮宵才是太子妃。   她不是看不起方故炀,也不是怕落人口舌,她只是不想把自己的余生都倾数献入宫围之内。   她常初不是皇室贵胄,不奢求今生能与淮宵相守到老,也不求能为他披红戴冠,淮宵与太子的一切纠葛,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等她披了件软毛袄坎,梳以瑶台髻,步至前厅,接连几日困倦的眼有些适应不了室内稍亮的强光,常初还未开口,就听得扶笑再一声喊:「小初。」   这声唤,比方才扶笑唤她哥还叫人听得难受。   他们之间的事,受牵连的不止当事人,连带着扶笑、卫惊鸿和方杏儿,这几日也是食不下咽,入寝难安。   扶笑伸手过来,淮宵跟着站起身。   常初不敢去看淮宵的眼,直到淮宵迈了步子走来,她才敢抬头去看。   淮宵仍是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眼底苦楚非常,欲意开口,却是一言难尽。   「是我,」   常初听到淮宵如是说,「拖累了你。」   淮宵深知,这一道圣旨婚约下来,常初便是未来的皇后,将穷极一生,把青春付与皇宫,付与圣上。   他看着眼前的常初,竟一时间再说不出话来。   天下人见他们七人辉煌,见他们七人举世无双,见他们岁月欢喜,各有所长,却不见他们为皇位所缚,进退两难。   天下是他们七人的主。   那日皇宫圣旨下来之后,方故炀和淮宵都被宫里的人看管得紧,得知常初出逃未果后,才与常尽联系上,便派人接了常尽入巡捕营避避风头。   方故炀临去巡捕营之前,与巡捕营的马车一同来将军府接常尽,见到了在府门口,落了一身霜雪的常初。   那日皇城绛雪生凉,常初身着霞银绡纱长衣,衣摆缀有她甚喜的银铃,端站于将军府前,腰间别一三尺青锋,像极雪中一朵玉芙蓉。   将马蹄止于石阶之下,方故炀解了手中缰绳,翻身下马,一袭暗红披风在身后被雪映衬得艳绝非凡,气势凌人。   脚踏一双夹金纹线锦靴,方故炀手心覆上腰间长剑,面朝常初,拾级而上。   雪纷纷如飞花般地坠,天阴冥冥。   方故炀张开双臂,眉眼间净是化不开的愁绪,头一次将这个伴他多年的女孩儿深拥入怀。   他欠她太多。   常初反手抱住他,将脸埋入方故炀怀中,叹息般的,摇了摇头。   常尽一身戎装,玄甲铁铠,威风凛凛,面上却是化不开的冰棱。   他刚提了那把尚方□□出府,见此场景,停下了脚步。   方才在院里,常尽直直地给了方故炀一拳,后者硬生生闷着扛了下来。   两人赤目相对,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只顾着将手中的武器握得紧。   常尽面目铁青,冷声道:「方故炀,你欠了常初。」   「我知晓。」   太子低声地答。   那日方故炀自府上将常尽接到,常初见二人坐于马上,一披风一玄甲,一冷一热,好似幼时飒爽威风。   常初心情顿时大好,跟着小跑数步,一边跟着那两匹马儿走,一边喊:「故炀,往后多日不得见,其余事务,可交与我们来办,你和我哥哥,放心地去!」   一入巡捕营便是千斤重担压身,见他们的机会少了,见淮宵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方故炀自是清明,便伸手去拍拍常尽的肩膀,侧过脸来,对着常初回道:「我会照顾好你哥哥,你也照顾好你自己。」   马上的常尽忽觉鼻酸,强忍了回去,拉着缰绳,试图让马儿走得慢些。   常尽说:「等事办妥,我们回来接你,接你嫂嫂,接淮宵,接惊鸿,还要接杏儿!」   皇宫那边皇帝的意思是如何,尚且无力改变,但他只有助太子将一切糟糕情况变得更好,尽量力挽狂澜。   常初是走不了了,这婚也不知能否有所转机,一切定论,都掌握在皇宫之中。   常尽忘不了前一晚上,扶笑难得示弱,在他怀里流了泪来,说想不通皇帝作何想法,定要将二人拆散开来,这世间万事,不就求一个情深意切,两两相对么?   常尽答,倘若一日待你为人母,便能知晓皇帝的心情。   思绪回转了些,常尽回过头去,长街几里,大雪铺地,马蹄脚印深深浅浅,道路尽头的常初还在追,身后将军府上的家丁也追得莽撞,常尽忍不住大喊一句:「回去罢!」   常初朝前一步没收住,跌跌撞撞,又乖乖停了脚步,立于雪地中,满目冰凉。   常尽回过头去看方故炀,见他的手仍紧紧摁住自己的剑鞘,正在朝皇宫的方向远眺了去。   方故炀眼底一片深渊,再不是常尽看得清的池潭。   常尽忽然顿悟。   世间爱恨嗔痴,众生藜藿皆明白,唯他们堪不得破。   天下山川,尽数忽作老苍。 第39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太子和常尽一去不久,皇城连日鹅毛大雪。   民间都传道瑞雪兆丰年,太子大喜,公主大喜,西征凯旋,这应当是个好兆头。   世事纷杂,宫里宫外又混沌着过了几日,淮宵一直在太子府待着,一颗心都给揉化成了渣滓。   他自认从小阅遍群书,习兵马千帆,为辽东鹤,踏遍了山河红尘,足尖惹了萧瑟……   却是,独独看破不破一个情字。   今晨起,冬山如睡,云迷雾罩,太子府上下都似笼了层看不见的阴郁。   淮宵每日照例在房中坐着等,还不等太子宫中的人传话而来,他就听到太子暗卫的传唤,说是这边倒是率先收到了北国的线报。   前来报信的人一身风尘仆仆,扑倒在太子府长阶之下,气息不绝如带,一双枯瘦的手攥紧了淮宵的衣袂翩跹。   说北国内乱有难,皇储被杀。   温长佑亲自以血作书,来大裕求他回国登基。   这封信,并不长,只寥寥数语,却看得淮宵面上已是槁木死灰,一双手不住地发抖。   这一来,是非要回去不可。   ……   「玉辔红缨,的确是适合你。」   扶笑莞尔,将手上一点胭脂水粉交予身旁侍候的侍女手中,伸出手端住常初的下巴颏儿左瞧右看,又抹了片抹额点于她温婉眉心,端详了一番这从小看到大的俏丽脸庞,喃喃道:「这般照花栖脂,可是皇城好品……」   一系列变故,磨得常初近日性格淡漠不少。   她抬手把扶笑的手握于掌心,冰凉的温度刺得扶笑一抖。   两人之间一如往常,只是这常小姐性子变了不少,身后将军府上的侍女也明明白白,见自家小姐久久未回应扶笑,不怎言语,也是怕得站定脚跟,纹丝不动。   只听得常初垂下眼眸来,淡淡地答:「你爱说笑。」   「哪儿的说笑?」   扶笑抽出手来,取了些玉面芙蓉粉,往手背上一抹,觉着这成色还算满意,用描笔顺着常初的唇形上了丹色:「等你成亲那日,我来给你画个,芙蓉映月……」   常初不知哪儿来的风声,似是烦倦了,侧过脸躲过扶笑手中的描笔,半点丹色留在了侧脸,惊得扶笑一愣。   她转过面,眼里神色已看不真切,喃喃道:「淮宵要走了,是么?」   早就收到消息了,卫大人卫惊鸿胆大包天,瞒天过海,顶风作案,不问太子意见,准备了车马粮食,欲送淮宵出城,与北国来的人对接。   太子不知道。   她未来的夫君还在宫里日理万机,身子都快拖垮了,不要命般地,万事处理得妥当,宫里还来人说太子患了些风寒,皇上要准太子妃给太子熬些冰糖雪梨汤送到宫里去呢……   常初的确差人去市集上买了些雪梨,认真挑选清洗了,亲自下厨,当真去厨房做了羹汤来,差人送宫里去了。   不论她多么不满这门亲事,就凭她与方故炀多年的交情,岂止是一份羹汤能够担当得起的。   卫惊鸿前些日子来了将军府,搜罗了一大堆好玩儿的市井话本,布偶绫罗戏,和方杏儿同来,两人一唱一和,还试图逗她开心。   她长这么大,满心欢喜地活到十七八岁,没想到在这一年,连笑一笑都是那么难。   常初勉强勾了唇角,却把方杏儿惹哭了。   悲喜,也只在须臾之间。   扶笑听她如此明白,也不再绕弯子,瞒也瞒不下去,便开口道:「那不都是明晚的事么……」   常初眼眶一热:「我能去送他吗?」   「小初,你别这样。」   扶笑见府上的侍女已颇为识趣地出去了,面色缓和了些许,凑过去把常初抱住,手心拢住她耳后的发,一寸寸地捋,劝慰似的。   「他就像南飞的雁鸟,总归是要回去的……」   望着窗外雨落屋檐,常初从那雾蒙之间,似都能看到那日淮宵踏风而来,与她练剑,与她一招一式,少年意气风发,面容俊朗。   思及此处,唇齿间都似有那日芸豆卷的甘甜。   她眼前阵阵恍惚,再一回神,窗外已是漏雨苍苔,哪儿来何处翩翩少年郎,手中御剑。   檐疏雨零,点点成线,都似快结了冰凌,打风吹却。   扶笑从常初的房内出来时,看那侍女瑟缩地站在一边,面色发白,兴许是已听见之前常初提了淮宵的名字……   近几日来风言风语也传得上好,她心想也是常初和太子合计放出去的。   还真是为了个淮宵,两个人名节都不要了,这算是难得的默契。   扶笑心中无奈,如若世事难以挽回,她自然是希望常初跟太子能够相扶相持,好好过日子,待到太子登基为帝的那一日,常初也母仪天下,最好诞下些皇子公主,能为大裕皇室稀薄的人丁带来些曙光。   她侧过脸去看那侍女,面色略为阴郁,厉声道:「敢多说一个字,你知道什么后果。」   那侍女吓得不轻,一直低着头,发髻上的步摇都叮当作响,身形发颤,看得扶笑心下一软,医者仁心,还是有些不忍如此呵斥下人。   她叹了口气,也不知现下情绪该怪了谁,说:「下去。」   扶笑拢紧肩头绒袄,袖口金丝线扎得她手有些生疼,一脚踩进雪里,面色都泛了白。   她想起有一年,也是大雪之时,她被传唤至太子府内为两人看病,清清楚楚且十分确定地看到,淮宵和太子同榻而眠,一个脸红红,一个鬓发都濡湿了汗,眼底若有辰星,那必定是为对方而亮……   胸口一阵钻心的疼,扶笑脚下一趔趄。   世间情之一事,大多少有圆满。   命运都是相欠。   ……   第二日入了夜,皇城上下一片森严戒备,街头的大红灯笼仍然喜庆得刺眼,激得淮宵心头一阵阵难受。   他的马车已经快到了城门口,车上除他还有两名暗中保护他去与北国交接的侍卫,以及一名卫惊鸿安排的,要一直跟着他回北国,护他周全的侍卫。   卫惊鸿派的侍卫拿着礼部腰牌开道,还未见得有谁胆敢阻拦下来。   去城门口的路上是一路畅通,街上人也不多,青石板路上还有雨后潮湿之气,空气中的寒冷,此时根本比不上内心的刺骨。   风前横笛声阵阵,不知是哪家的儿郎娇女,倚在亭台楼上,作了《入阵曲》。   那曲调悲壮浑厚,声犹激越,直直拨乱了淮宵的思绪,满脑子都是方故炀在西云,在木辽战场之上,指麾击刺,战鼓星辰的威风模样。   他不是没见过太子临上战场前的郎艳独绝。   当年手起刀落,在太子府的后院里,肩上铠甲耀目,持剑劈砍,一个翻身的动作,都能惹得淮宵心头酥软。   淮宵合衣,自觉肩上袄裘又重了几分,低声喃喃道:「此去一别……」   再见不知是何时。   回国迫切,他时日无多,反复跟卫惊鸿确认数次,是否已与太子通报,自己要走的事。   卫惊鸿十分笃定,将御书房的手谕交予淮宵手中。   上面分明是太子的字迹,金钩铁划,骨气洞达,清清楚楚写着四字。   「未曾圆满」。   寥寥四字,言之凿凿。   在淮宵心上快要凿出个洞来,恍若有亡,已忘了身在何处。   他要走的事,已是早就下了决心,这一路走来太苦了,再箍着太子不放,碍他登基,碍他成就,碍他称霸天下,碍他一举灭掉北国。   最重要的是眼前,碍他在皇帝面前,惹多少是非。   爱恨嗔痴,他都尝得够了。   离开这人一寸,就是从他心上生生挖下一块。   可是,人皆有各自宿命,他们肩上的担子太重,却深情早陷,却偏偏又太过重要,不懂人间情爱如何割舍,如何淡化,如何抛却……   最是人间留不住的,往往是那枕中南柯。   当年博雅堂下的垂髫小儿,亭台大树,夜市钟桥,戏台唱词,每一寸温存,一缕柔情,都化作了日后兵戈相见的筹码。   无他处,再无家,亦无府。   马车绕过路口时,远远地一处废墟,是劫难后的博雅堂。   淮宵看着了,忽地抬起头,眼里亮亮的,也不知是对着谁说,只是兀自淡淡道:「还有些许想念博雅堂外的豆腐羹了……」   那侍卫十分尽责地将这句话转告给下面的人,再一层一层地转达,直至被在一路暗中相随的卫惊鸿听入了耳去。   他连忙命人把博雅堂外那做豆腐羹的老板弄起来,急急忙忙做了一份派人端着到城门口等着。   卫惊鸿摸不清淮宵爱甜还是咸的,想着山遥路远,吃清淡些为好,歪打正着,点了甜味。   淮宵一行人到城门口之时,宫内已似得到动静,远处火光冲天,一点簇着一点,连成了一大片,有如山脉之势。   卫惊鸿急了,来不及道别,从旁边人手上端过那一碗甜豆腐羹,交予淮宵掌心端好。   夜深露重,少年略带忧愁的眉眼已有些模糊,面上都覆了层潮气。   端坐在马车内,手上捧着那一碗豆腐羹,淮宵正挑了帘下来遮住窗,还未来得及再多看一眼这待了十多年的地界,就听耳边卫惊鸿难得朗声的一喊。   「你端好,别洒了!」   身下马车已动,淮宵一愣,眼里险些溢出泪来。   那日背对着大裕皇城,淮宵暗自许愿。   如有再回此地的那一日……   他一愿家国黎民平安,二愿太子往后数年……战无不胜。   三愿,有情人皆能成双。 第40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三许愿,步步维艰。   如今现状,是命运一番捉弄,还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因果。   冷雨寒凝,卷成片片飞雪。   淮宵一拈指,去看指尖的雪,都分辨不清,何为风月无边,何为当时只道是寻常。   太子抬笔,“未曾圆满”,这四字像是以烙铁烫在了肌肤之上。   实在是太疼了。   疼过当年的“背井离乡”,抑或是“寄人篱下”,一瞬白驹过了,一切都变成了现当下,悲喜笑泪,换不来的岁月成双。   其他的话,多说无益。   背道而驰,这或许是两人之间最好的默契。   ……   大裕皇城,巡捕营。   练武场上火光冲天,人人自危,手中都持一火把高举,身披铠甲,将领各自骑于高头大马之上,神情肃穆。   常尽刚翻身上马,还未得到宫中太子号令,就见巡捕营营门打开,太子一骑绝尘,跨于马上,身型仍是挺拔非凡,剑眉紧锁,面色铁青。   他手上的长剑在腰间斜挂着,一勒缰绳夹紧马肚,唤这马儿止了步伐,目光紧紧盯着常尽。   他的嗓音已沙哑不少,句句似都淬过了火光,发狠一般地,带着阴郁:「常尽……」   太子腰间长剑拔出一半,无人敢拦下那寒光闪闪。   他口中道出的话语字字诛心:「这事是你,还是卫惊鸿?」   「淮宵走了,真的走了……」   反复念叨着这一句,常尽神情有些恍惚,略有不稳,骑于马上,扯着绳子后退半步。   常尽侧过脸去,鬓发乱了面容,喃喃道:「早该是如此,故炀,世事早该如此……」   寒气侵凌,朔风吹雪,鹤氅内钻入了铺天盖地的凉意,衣袂之上,雪乱沾襟。   太子不再去拢紧肩头的衣物。   「我顾不得何为世事。」   太子双眼一红,低声道:「他就是我的世间。」   众生纷扰,满城孤寂。   唯他是我心中月,是我的世间。   然而,然而。   全场众将士都屏住呼吸,略有几个靠得近些的,能听到太子的声音低沉着,每个字都咬得极重。   他突然明白前几日为何父皇与常老将军如此气定神闲地将虎符交给了常尽,把自己留在了御书房内,日日勤政。   美其名曰太子亲政,实为暂时软禁。   若不是他今日心头钝痛,察觉有诈,谴了龙朔前去打探,都不知道质子于半个时辰前,已离开皇城。   那一刻,方故炀一个人端坐于御书房内。   忽觉大裕皇城空了。   夜雪忽然皑皑,风声凛冽而过。   太子对着常尽,难得放下了一身傲气,俊朗的面容已然有憔悴之色,字句恳切道:「虎符在你手,常尽,你派人追他。」   常尽咬着牙,镇静道:「故炀,不要执迷不悟了。」   如今皇家之喜已昭告天下,太子接旨,常小姐待嫁,一切都那么安稳平常。   普天同庆,无人知晓太子府那几片枝叶,开了几度春秋,而尽又在哪。   常尽一狠心,双目赤红,继续说:「小初为后,你为君,共掌天下,有何不好?那是我的妹妹,她已许配给你,人尽皆知,你若反悔,她名节不保,皇室颜面何在!」   事到如今,常尽不得不自私了,他先是常家长子,再是大裕朝中武将,太子的得力干将,所向披靡的大将军。   最后再是方故炀的发小。   「传令下去。」   太子将腰间腰牌一扯,那鎏金的物事抛在了身后的龙朔手中。   他眼神冰冷,不知焦点聚在何处,淡淡道:「捉拿礼部尚书卫惊鸿,未经我意,私自助他国皇子潜逃回国……」   常尽向前一步,大吼一声:「故炀!」   听完太子一席荒谬之语,心中虽知句句属实,但常尽仍然在一瞬间没控制住,背后那把背着的太子亲赐的尚方□□被主人之气所影响,在身后裘袋内铮铮作响。   太子的三尺青锋在一刹那间也拔了出来,剑端遥遥直指常尽,怒喝道:「别动!」   手中的剑似有灵性般的,被太子身上的煞气震得晃荡。   太子见军中有人急躁,已跟着拔出剑来,再次呵斥:「都别动!」   常尽一急眼,眸中似要瞪出血来,怒道:「太子殿下!」   冷风吹乱太子的鬓发,他一身未见血,却似修罗阎王,周遭散发着一股极强的杀气,眉宇间的厉色无人见过。   全场寂静无声。   太子收剑入鞘,眼神深深地看了一眼常尽,掉转马头,对着俯首于地的龙朔一阵吩咐。   「把卫惊鸿大人打入刑狱,现在去办。」   他不再去看跪了一地的将士,不再去看愣在原地迟迟回不来神的发小,也不去管身后何事。   太子手中缰绳用力一勒,马儿扬起四蹄,即刻奔走,离了巡捕营。   万事如风过,谁是百年人?   风云俱惨,霜雪萧萧又至。   ……   方故炀并未派人去追淮宵,只是命龙朔将卫惊鸿常穿的官服一角割下,放于锦盒之中,再差人快马加鞭,赶上质子北上所行的马车。   不过他终究不放心,在差去的人走之后没多久,从太子府上牵了马来,不管不顾,一路跟着追了去。   往北的路上山重水遥,索性淮宵并未行至太远,就在途中停了下来。   他望着手中那一角衣袍发愣。   何以至此?   方故炀在逼他。   再见方故炀,便是两日之后,在山野之中,道路泥泞且滑。   淮宵静默着,掀开马车一角,面色沉静,下了马车来。   二人遥遥对望,说不尽的肺腑之言,都生生堵在了胸口。   背枕山河,面朝心上之人,竟开口无话。   方故炀就不懂了,他身后的江山是天下百姓的世间,为何他眼前的心上人,就不能是自己的世间?   这全天下都好像在嘲笑他大裕太子一人,用情至深,未得个结果。   他向前一步,抱紧淮宵,后者并无反抗之意,轻轻回拥住他。   那北国派来的人战战兢兢地杵在那里,手捂着摔下马车留的伤口,被大裕太子这单枪匹马的一番来头惊得上下牙打颤,轻声道:「殿,殿下……」   淮宵喉头一梗,叹气般地:「你先回罢。」   方故炀眉目凛冽,闭口不言。   两个人都没吭声,淮宵任由方故炀把他抱上马儿,一路奔回皇城。   回程之时,他蜷缩于太子怀内。   此时已长成一个成年男人的方故炀,身型挺拔高大,足以将不算发育到极致的淮宵拢于怀内。   淮宵如此安心地靠着,耳边是方故炀胸腔内有力的心跳。   回程之时,还是夜路,头上的明月终是见了面儿,淮宵反手搂住太子的肩,一字一句跟他说,说要回去的缘由,朝中种种,闭口不提那四字纸笺。   说了再多,都未得太子半句回应。   少年已蜕变成男人,下颚线条有力刚硬,倨傲地扬着,并不表态。   淮宵不再作声了,只是抱着,骑着马,心里将近日种种通通过滤了一遍。   纵马至离城外不远之处,借着月色,淮宵认出这是他们孩童时,常逃课来此处,骑马射箭,羽穿林间,好不快活。   一直没作声的方故炀忽而低头吻了淮宵的面颊,嘴唇轻蹭着淮宵的鼻尖。   呼吸温热,每个字句吐得真切。   「淮宵,不要怪我。」   淮宵心中钝痛,强忍下眼中泛酸之意,伸手去抚太子的肩头。   方故炀哑声道:「我对不起常尽,对不起小初,对不起惊鸿,更……更对不起你。」   淮宵抬起头看他。   好像这黑夜里的轮廓都快将太子的脸黯淡得看不清了,一双曾经能落入星辰的眉眼,都似快散入了夜风里去。   方故炀动动嘴唇,嗓音像被淬火的铁片刮过一遭。   他的唇在淮宵额间,眉心,鼻尖,一一掠过,最后停在淮宵微凉的嘴唇之上。   「你就……」   曾经不可一世,性情冷淡的太子如是说。   淮宵,你就……   再多陪陪我。   这故时的月光,也应当再照照我。 第41章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这应当,是年前最后一场雪。」   拢了肩头的穿花窄裉袄,扶笑合了窗扇,指端抹去窗棂边积起的雪,一回首,点了一豆油灯,端着坐到贵妃榻上。   她伸手去擦淮宵头上的汗,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间,轻声安慰道:「只是发热罢了。」   天色质明,皇城内外山寒水冷,淮宵自从被太子带回府上之后,就一直有点儿风寒,这积压了几日,终是没守得住,发了低热。   淮宵在醒前,做了个梦。   梦中,他与太子双相依偎于灯火之下,眼前是儿时街市上搭的雀替大斗戏台。   台上旦角紧拉慢唱,女帔吊眉,唱词更是字字敲打在人心坎儿上。   「即便是十二座巫峰高万丈,也有个云雨梦高塘。」   他身上的温度已在扶笑悉心照料了一夜之后降下不少,半夜他迷朦之时,扶笑推了屋前的门,一脚还未踏入雪中,就见屋前已有些清晰的脚印。   扶笑把灯提着,抬眼看了门边儿守着的近侍,轻声问道:「方才是谁来过?」   那近侍连忙弯下腰,鼻头冻得通红,小声地回答:「是太子殿下。」   心下明了了,扶笑一叹气,在回屋之前转过身去看屋前景致。   满眼夜阑霜月,飞雪落满双肩裉袄。   忽觉冬日大雪将倾。   ……   近日皇帝病危,上朝的次数少了,多数事务都交与太子监国,在关于淮宵的事上,他也不敢跟太子硬碰硬。   前些日子,太子纵马数里挺进山林,将淮宵带回皇城,这事皇帝也心知肚明。   他也知晓北国召回淮宵的消息了,招来博雅堂的太傅进了内殿,问询一番,殿内云锦华帐,双方话语再度陷入沉默之中。   太傅伸手拂须,拱手道:「回陛下,人为血肉,向为情爱所缚,太子殿下再为人上人,也终为世俗困扰……依臣看,致虚极守静笃。」   皇帝轻轻颔首,也知自己时日无多,扳指敲上龙榻雕边,而根据现下的情况来看,即便两人之间不再受自己的阻挠,也有更大的难题正在考验着他们。   江山,社稷,世间,以及生而为王的重任。   万物并作,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如此甚好。   ……   河西郡与皇宫内礼部在第五场大雪过后,互换了公主与郡王“庚贴”,将此信物压到了灶君神像前的净茶杯底,以测神意。   再经过互看了八字有无相尅,年庚是否相配之后,高戬于宫门下跪拜接旨,河西郡派人送来了礼金,成箱的财宝金银堆了宫前一门坎,由宫内午门外恭进,皇城上下浸在一派喜庆之气当中。   纳采次日,皇帝悬彩设宴于宫中,宴邀郡王及其男性族人,席间乐曲吉祥,杯盏相碰,负责全程安排的卫惊鸿也喝了不少,与高戬一顿互拼,拼得方故炀看不下去,借口找人将卫惊鸿「请」到后殿。   两人坐于榻上,一个神智不清,一个醉意微醺,而淮宵早早地候着了,端着解酒的汤药,一口一口地给卫惊鸿喂去。   淮宵与方故炀已多日未见,也未曾言语,这一见面,反倒喉头堵得都各自说不出话来。   等一碗汤药快见了底,方故炀本就已醉,站起的步子有些摇晃,这一醉了,眼底的神采不同于当年的恣意快哉,倒是添染了些阴郁。   太子轮廓越发硬朗,薄唇紧抿,一个没稳住跌到淮宵身上,两人双双也扑上了榻,一边儿捂着胃干呕的卫惊鸿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却已是早没了神智,一个劲儿地掐着嗓咳嗽。   方故炀将淮宵扑上软榻,捂住了他的嘴,额间相抵,眉眼相对。   方故炀的手指狠捻过淮宵的唇角,再小心翼翼地捧上淮宵的双颊,对准那殷红的一处冰凉,深吻了上去。   淮宵挣扎不得,又恐怕弄醒卫惊鸿,轻哼出声,手指紧紧抓住方故炀前襟。   这件里衣的花纹他太过熟悉了,从小到大,为方故炀扣过无数遍,那蟠螭纹理,祥云的扣,常过于他手。   那时年幼,每每晨间醒来,他为方故炀盘扣完毕,方故炀睡眼惺忪,想低头看他,却见淮宵垂眼不语,耳尖却已红彤彤成了一片,便轻捧住他的头,低下眉眼来,在额间印上轻轻一吻。   这醉酒的劲儿驱使着方故炀全身的燥热爆发,紧扣住淮宵的肩胛,带着醉意的面庞发狠一般地从淮宵的侧脸蹭过。   他再吻到脖颈,更是啃咬一般,痛得淮宵轻声闷哼,死死掐着方故炀的后衣领,双腿都发了颤。   欲望渐漫上眼角,方故炀现下脑海中一片浑沌,除了身下的人是淮宵以外,别的他都已抛却到脑后。   淮宵反抗的动作并不大,只是试图让他清醒过来。   自己半阖着眼,小心翼翼地,搂紧他的小太子。   方故炀的鼻尖萦绕着淮宵身上一股熟悉的清爽气息,无疑让他更加兴奋,半边衣扣都已解了去,搭在臂膀上,屋内薰香炉烟,窗外飞雪满天,好不香艳。   两人微凉的双唇紧贴在一处,舌尖交缠,漫过山水的情感溢上胸腔,通通在一场大雪之时,化作了心口连绵的喘息,却都将那粗喘之声压抑到了最低,连带着那份情感,都通通将喉头梗得极为疼痛。   淮宵鬓发凌乱,发尾都与方故炀的黑发缠绕到了一处,而后者的手已掀起淮宵衣前蔽膝,正欲深入。   榻的另一边醉得不省人事的卫惊鸿翻过身来,双眸仍是紧闭着,酒意漫上头,脸色赤红,抓着榻边的一状似美人肩的柳叶瓶往地上一摔。   「咣当」一声,那柳叶瓶碎成一片片,零落散于地上,淮宵一惊,下意识地将方故炀搂得更紧。   卫惊鸿是真的醉了,被那满目的喜红醉得肝肠寸断,眉目紧锁,半躺在榻上,悠悠叹道:「今日……便同行路客……」   他前一句说完,打了个酒嗝,又接着道出下一句:「相逢即是……下山时。 」   方故炀忽地停了动作,只是伏在淮宵身上,又低头吻上他的眉心,沙哑低沉的声音有如从喉咙隽刻而出。   太子低下头,不断地说:「是你,淮宵,是你,是你……」   回皇城以来,多日孤寂,淮宵未曾落过一滴眼泪,而在太子如此醉意之下反复念叨这二字之时,忍不住濡湿了眼角。   三人之间就他还算清醒,他坐起身来,考虑到公主大喜,谴来了暗卫,吩咐去扶府接扶笑进宫来,以方便给太子与卫惊鸿二人解酒。   安排完毕后,淮宵将方故炀搂抱于怀,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不断地在他背上轻拍,劝哄般地安抚。   他见太子闭着眼要睡着了,才敢低下头来,将人更抱得紧了些,带着余温的唇角轻蹭了蹭太子的眉眼,悄声道:「我在的。」   这句话,倘若今日太子清醒,他是不能说出口的。   ……   皇家婚礼繁节冗杂而声势浩大,河西郡当天抬来「九九礼」,为鞍马十八匹、甲胄十八副、马二十一匹以及宴桌九十来席等等,方杏儿则升舆出宫,在礼部尚书与骑马军校共同护送,赴额驸府邸。   当日的骑马军校临时换做了大将军常尽,他与卫惊鸿立于高头大马之上,竹马二人对视一眼,仪仗队开道,不得言语,眼神里尽是旁人望不透的情绪。   常初与扶笑尚未出阁,不能乘舆随行,只得扮作市井人妇混迹于人群之中。   常尽还派了军中校尉暗中保护着,两个少女一路跟随着大红喜轿里的方杏儿。   过了皇宫外的朱雀长街,送亲队伍浩浩荡荡,皇城一时上下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大红绸布漫天而至,皇家威仪毕现。   公主生得娇俏,今日凤冠霞帔,绢纱红袍,更将她显得极为美艳。   她颈套银质项圈天官锁,臂上定手银,冠上明珠熠熠生辉,红盖头下的绝世容颜看不见,只见得白皙的脖颈,以及唇畔为止过的娇笑。   现下卫惊鸿已想不得别的,他与淮宵、方故炀、以及常尽站在一处,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女孩儿出嫁,即将作为他人之妇。   淮宵忽然想起他与方杏儿幼年第一次相遇之时,这般娇俏冷艳的女孩儿比他矮了一个头,气势上却丝毫不让,捏着嗓子说话,眉眼间顾盼都是灵动:「哥哥说的,就是你么?」   当时他也没多想太子跟小公主说了什么,只是认真地一点头,伸手捏了一把小公主的脸。   待到方杏儿与高戬在额驸府邸礼毕结束,众人归退,恭送公主与驸马入房行合卺之礼。   宴席之上,太子又饮了不少酒,胞妹出嫁,这等喜事在他那儿仍然是放心不下,他这下算是有点儿懂了常尽给他的那一拳是作何心思。   卫惊鸿私自放淮宵走的事儿,他也没再追究,淮宵一回来他就放了人,当作没发生过,反倒是卫惊鸿还来主动找过他。   一壶清酒扔过来,方故炀解了那葫芦的红绳,仰头就是一口,一擦嘴角,冷笑道:「自作孽。」   卫惊鸿也跟着一笑,臂膀搭上方故炀的肩,语气听不出情绪,只是重重地咬了一句:「不可活。」   等入了夜,卫惊鸿又将自己灌醉了,为了安全起见,常尽带他回了常府。   临走前,常尽心知愧对淮宵,二人真正再次面对面之时,常尽启唇,从腰间掏出一块白玉腰牌,交与淮宵,轻抖落出一句:「此等物件,你务必收好。」   淮宵看不真切他眼里的情绪,忍不住上前一步,又伸出手来,与常尽的手握住,同时也握住了他手边铠甲的那笼手的弓蹀。   不觉冰凉,只觉温热。   常尽本欲扶着卫惊鸿再走,没想到才转过身去,又折返回来,将卫惊鸿稍后搂了一些,向前一步,揽过淮宵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常尽低垂着眼,少年眉目已经风霜刀血,不复当年健气狂肆,但仍不减光辉。   「淮宵……」   他伸手,如儿时那般,轻揉捏了一下淮宵的耳垂,苦笑道:「要我说,十年太短。」   淮宵一愣,伸手回抱住他,拍了拍他背后厚重的铠甲,回答:「要我说……一生也不长。」   「淮宵。」   常尽又一次叫住了他,叹息般地,拍了拍他的肩,一抿嘴,往后退了一步。   淮宵看到他有如儿时每次散学在博雅堂门口道别一般,身后是清风疏叶,眼前飞采星烛,面带笑容,挥手作别,嘴里喊着一句。   「明天见!」   等常尽的背影消失在廊间,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淮宵还怔愣在院中,指尖还残存着常尽曾交握的温度。   入夜之时,风厉霜飞,淮宵几乎是被方故炀推进房内的,连带着脚上的锦靴踢到门槛,一个趔趄没有站稳,被方故炀直接打横抱起来,放到榻上。   方故炀低头,咬住脖颈间红绳,卸去一身繁冗衣袍,通通褪至腰间,搭成一片。   他低咬住淮宵的圆润通红的耳,半阖星目,喉间嗓音已略微嘶哑,哄劝一般地,轻声道:「淮宵……」   淮宵鼻腔里荡出一句疑问般的音节,伸手去将方故炀凌乱的鬓发捋到耳后。   方故炀不语,扯过绫罗锦被,将二人轻轻笼罩在被褥之下的空间里。   那是他们的小世间。   情潮落了满被,年少爱意,纷骨尽消。   被帐之内难关□□,声裁浪涌。   一浅复深,阵暗交攻,待到汗暗沾濡了锦缎被褥,银烛映着二人一倒一颠的影儿。   几轮毕了,方故炀抬头,去看窗外早已停下的夜雪,低头吻他零落出不少低吟的唇。   「好像你我二人,也是今夜大喜。」   闻言,淮宵缓缓闭上朦胧的眼,喉结上下滚动,不知是忍住了多大的苦楚。   这些话如万箭穿心一般将他牢牢锁在了一面充满矛刺的墙上,动弹不得。   那面墙上,有家国山河,有千川万水,有北国飘雪,以及芸芸众生,人间藜藿……   淮宵侧过脸去,将半边面容都藏进了锦被之中。   「故炀,」   他刚想说话,却不知被什么忽呛出了泪,生理上刺激的眼泪止不住般地流了满面。   淮宵心中大恸,哽咽道:「你放了我。」   方故炀早就料到一般,喉间轻轻松动,深邃的眼紧盯着身下之人,似乎要潦倒于其中,且攻占全部。   只见太子,虔诚地,将淮宵的手抓起来,一寸一寸地亲吻他的掌心。   「好。」   淮宵任他吻着,闭上眼,也任那眼泪通通落了锦缎被褥之中去。   终于,彼此失守。 第42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公主与郡王大喜的旬日后,在太子的安排护送下,路上耗去数日,淮宵一路被送到了离北国边境小镇的一处风雪庙宇前。   此处已然废弃,残垣断壁,只剩砖瓦滴漏,鸟雀都难相觅。   雪积了千层,覆于庙前小路之上,太子锦靴往上一踏,濡湿了鞋尖的料。   方故炀负手而立,转身将淮宵从马车上扶下,也不再在乎周围护送军队的弟兄们的眼光,长长的袖袍之下,两人双手交握,紧紧相贴。   他已违抗皇命,多送了上百里有余,一路从大裕皇城外的一处关隘重镇多行了好几座山头,护送到了北国的边境。   而近日路上也收到消息,说北国边疆屡屡有外敌趁虚而入,大裕太子一行人也十分危险。   双方心中均明明了了,此时尺璧非宝,寸阴是竞,方寸之余,太子南下的路,再多耽搁不得。   方故炀垂下眼,眉心紧拧,将淮宵拉近了身些,周围将士们都有些骚动,但也只是静静立于原地,大气不敢出,看着他们未来的君主,一举一动。   两人对面而立,身后山川沉寂,天寒木静,周围行军玄铠,刀光剑影纷纷扰扰,似将彼此的心绪都劈成了一半一半,散落在雪中。   淮宵透过这一地的雪,都能想起来皇城里那条护城河,如今想必早已是河上凝冰,岸边树木冷寂,一到了夜里,街市上稚儿成群,手执挑灯,掌心儿握着蔗糖,穿梭于人群之中。   今年冬日多事,他都没有时间上街市瞧瞧,也不知当年他与太子年后听戏的戏台子还在否,那条至喜桥下,是否还有少年在那处投掷钱币,祈得来年好兆头。   他静静站在原地,看着方故炀沉着的眉眼,抓紧着最后的机会,将这人的面容尽数描摹进心底。   方故炀前些日子以护送质子淮宵回国为由,耽误了回朝的路程,被皇宫里的人快马加鞭过来通报了几次,来一个他绑一个,全捂在行军的队伍里,谁都别想回去。   他把淮宵扶下马车之后,同在马车里的卫惊鸿也跟着下来,一身墨绿长袍,肩上围着圈儿银狐绒袄,绸缎带子散落在颈间,缀上的金珠轻晃,手里握着一卷长轴,臂膀上绑有包袱,看着沉甸甸的。   卫惊鸿垂着眼睫,这一路与淮宵说了不少话,谈及北国将来,淮宵闭口不提,倒是眼神飘忽,看向前方骑在胡马之上的青年,玄甲红披,一如当年在宫外时潇洒自如。   方故炀将手中三尺青锋拔出一寸,又用力扣回,朗声喝道:「众将士听令!」   被喊到的一行将士立马齐刷刷地俯身半蹲于地,神情肃穆,手中刀柄□□均深深插入雪地之中,头盔上的红缨十分显眼。   方故炀将手中之剑拔出,掷于白雪皑皑之上,剑穗散乱,惊得跪伏的士兵们纷纷侧目而视。   只见太子冷着脸,眉梢都似乎覆盖了层霜雪,寒声道:「不吉利。」   说完,他接过卫惊鸿递过来的包袱,挎于臂弯之间,抖了抖身后暗红披风,转身入了那风雪庙之中。   卫惊鸿像是知道太子想做什么似的,面色一沉,拉住了向前一步想跟着进去的淮宵,轻声道:「等会儿再进去。」   所有将士得了卫惊鸿号令,排成双列,围在那处风雪庙外,手中端着缨抢长剑,屏住了呼吸。   稍等了片刻,淮宵满腹疑窦,黯然着神色,被卫惊鸿一步步带到那处风雪庙里,提起蔽膝跨入门槛,就见那包袱大开,方故炀略有些紧张地站在这破碎的厅堂之内,手中攥紧了一块别致的大红绸缎。   淮宵走近了些,与方故炀对面而立,还未来得及说话,眼前一黑,被这块红布给盖了头。   他浑身一震,一瞬间明白方故炀这是想做什么。   一瞬间,他就想起来孩提时期,方故炀身后那块红披风被人恭送着迎到太子府上之时,说是西域进贡的佳品,皇帝赐予太子殿下年岁稍大些方可用之。   那会儿淮宵不懂,拿着那一大块铺在太子床榻之上的暗红披风一整端详,想看看内里的纹路,便掀起一角去看,没想到太子正巧入室,惊得淮宵手腕一抖,那披风便落了头上。   太子好奇地看着把披风盖在头上不说话的淮宵,笑着拔出腰间之剑,以剑尖挑了那披风下来,露出淮宵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那日太子收了佩剑,站在房中,手上的巾帕擦拭着额间才练武而出的细汗,说:「淮宵这是快成小新娘子了。」   回忆止了,淮宵咬着下唇,从红盖头下面的空隙,看到方故炀面对着他,一身铠甲光亮炫朗夺目,双手放于身前,倾身屈膝,缓缓跪下。   待到淮宵也沉默着双膝着地,头上大红盖头边缘的金线滚边流苏轻晃之时,这颓垣断壁的风雪庙中,倒真真盼来了一场飞雪。   满天而下,霁白皑皑,好似有那天人,剪水作了花飞。   卫惊鸿侧过脸去,此般场景他不忍再看,往后稍退一步,从包袱中取出卷轴来展开,哽咽道:「良辰始届……嘉礼观成。」   方故炀领着淮宵对面跪着,也不顾膝下被碎粒土石磕得生疼,转面儿朝了大裕国土的方向,遥遥一拜,俯身磕头。   手中卷轴一颤,卫惊鸿被眼前的一幕堵得是生丝气咽,清了清嗓,道:「奏琴以叶和声,合乐而鸣天盛……」   他话还没说完,又见方故炀带着淮宵,换了个往北的方向,双双躬身,齐齐磕拜。   「从此鸳鸯福禄,订姻好于百年。」   两人又回到初始的对拜姿势,伏跪于地,面色不改。   淮宵的手藏于袖袍之下,都快要掐出了血。   他拂手衣摆,白玉粒落下,在脚边堆积成细小丘陵,胸腔翻腾的颤动之意藏不住,全都化在了心坎里,那些话语,恐怕是今生都无法再道尽衷肠。   卫惊鸿一直在观察二人,自然看到了淮宵死死掐着的袖袍边角,不忍再看,颤抖着嗓音道出最后一句:「玉帛相传,蒙坚金之一诺。」   坚金之诺,此生亦只为一人所说。   婚誓之词对证完毕,卫惊鸿收了一卷长轴于袖口之内,看着久久对拜不肯起身的两人,眼眶泛热,一口想相劝的话语全咬碎在唇齿之间,尽数吞了腹中。   这十多年一路走来,他深知方故炀为了淮宵所做的一切努力,淮宵为了方故炀所背负的一切隐忍,到头来终是抵不过家国天下,以及男儿在世的身当重任。   天下南北,兴亡盛衰,都在这二人肩上。   卫惊鸿得了方故炀的指令,一步一步地,退出了庙宇之中,关上了庙门,转身守在门前,入目是列队成肃的太子麾下将士,个个意气风发,明了庙中之事,却也无甚惊疑。   早就不是秘密。   卫惊鸿看着这些人的队列,雪落纷华,忽觉肌骨寒彻,想起方杏儿出嫁那日,满城的皇家禁卫军,以及铺天盖地的庆贺,天下喜悦。   寒风散了如睡冬山,岁月亦负了情忠。   风雪庙内。   方故炀与淮宵仍对跪着,谁也没去看谁,只是盯着放在地上的手。   沉默了半晌,淮宵听到太子沉着声在说话:「淮宵。」   「此去一别,万重山过,关隘险阻。」   「你多加保重。」   淮宵心都被抓紧了,一言未能断了他的话头,咬紧下唇,继续听太子说话。   他听到方故炀说,今日的盖头,他就不掀了。   此去北国余下的路程,我不再相送。   余生我许不了你。   但这青庐合卺之礼,定要与你完成一次。   隔着红布,他依稀能看清方故炀的动作,正在缓缓起身,于是淮宵也跟着起来。   等两人面面而视,都站稳了脚,淮宵调整好情绪,淡淡开口:「我听说往往不尽人意的因果总让人记得更深刻……」   倘若如此,我宁愿被世人所忘,也想让你心中有我。   淮宵咬着下唇,这剩下的半句话不能出口,努力调整着呼吸,强忍下眼里的酸意,睁大着眼睛去看红绸布外方故炀的身形,不住地咳嗽着,掩盖住自己粗重的呼吸之声。   只见方故炀交握在身前的一只手伸了过来,牵过淮宵的,放到他的胸口前。   淮宵都能感受到他胸腔里的跳动,急促而仓惶,颤抖得让自己心如刀割。   「情投意合,永以为好。」   方故炀低哑着嗓子说完,不等淮宵作何反应,向前一步,解下跟随了自己多年的,那肩上暗红的大披风,起手翻飞,绕到淮宵身后,两只手捻着披风两端,将淮宵牢牢裹紧。   他将那披风搭上淮宵的肩后,再微微低下身子,低垂下自己这双看尽江山的星眸,看眼前这相对了数千个日夜的人,双手掀起那大红的盖头的一半,吻了上去。   两人双唇相接时,方故炀明显感觉到淮宵的唇角是湿的,有些紧张,任由那半边红布挡在两人的鼻尖眼前。   淮宵感觉方故炀的手抚上他的后颈,把人往怀中一带,攀附在耳边,悄声说道。   「淮宵,你对这世间万物都太过于局促……有我在,你不必局促。」   他不知淮宵今生的所有举棋不定,皆为他而起,也为他所终。   那日淮宵附在太子已成人后宽阔的肩上,闭上双眼,哽咽难鸣,不再言语。   那日太子未带走那暗红披风,而是牢牢将它系于淮宵颈项之间,挽了个活结,一双疲惫的眼低垂着,似是要透过那红绸布,望穿他的眼眸。   方故炀紧握住淮宵冰凉的双手,低声道:「我会派惊鸿将你护送到北国皇城,日后若有疑难,你定要找我。」   那日淮宵在方故炀转身之后,慢慢将头上的红布掀起,红绸之下,满面泪痕,神色沉静。   他所有的神智,目光,都汇集在了太子那一身铠甲玄色的背影之上,好似是看着当年那个虎头虎脑,冷漠稚气的稚童,一寸寸拔高了身子,最后消失在风雪庙的门槛之外。   方故炀双拳紧攥,没有回头。   庙外刀剑入鞘声刺过耳廓,连带着辘辘远听,与方故炀高喝的一声:「回程!」交错在一起。   这些声响异动,在漫天的飞雪中纠缠成一块块冰棱,盘桓于二人之中,此生似再跨不过。   这一生所为,仿佛只为了等这一场风雪。   妄念痴嗔,地老天荒。   从此与风月无关。   …… 第43章 第四十章(下)   返程雪重山遥,路途凶险。   皇城又来人快马加鞭,隔着很远就看到了太子返程的队伍,那通报的人几乎是从马上翻滚而下,在地上稳不住步子,踉踉跄跄地扑倒在太子跟前,神色大恸,高喊道:「太子殿下!」   待太子纵马近了,他紧紧伏身于地,似不觉那白雪冰凉刺骨,颤抖着嗓音说:「皇上……皇上驾崩了……」   语毕,马上的人身形一颤,握着缰绳的手勉强支撑住了身体的重量,一掀衣摆,翻身下马,对着皇城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哪怕是父皇驾鹤西去,他也已不能再回头。   身后的行军将士也跪成一片,在山林中众人皆如静默的石雕。   与这河山,共相沉寂。   裕历一百六十六年腊月二十八日,午后,裕文帝方岷驾崩于皇宫寝殿,咳血过多,死于沉疴。   举国大丧,即将除夕的喜乐氛围一扫而空,街市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皇帝的灵堂就设在大殿后面的中殿,守灵三日,太子一天没睡,方才过了大喜的方杏儿也迷迷糊糊跟着皇兄在侧,强撑着睡意,以泪洗面。   「故炀。」   一身缟素之白,头上都包着与太子相同物件的常初,偏头问向面色苍白的方故炀,低声道:「不舒服就去休息会儿,知道你心里难受。」   方故炀闻声抬起头,看着他未来的皇后,熟悉的少女容颜,心中复杂情绪难以再说什么。   待到这宫前的雪,先化了罢。   今年的春季来得匆匆,没有任何准备,甚至是树梢还挂着冰雪的时候。   常尽和方故炀两人均一身皮裘锦袍,提着两三只被箭射穿了的野兔,骑在马上,分别一前一后,速度行得缓慢。   猎物皮毛下渗出的血,滴答流了一地,山林间泄入些许阳光,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子血腥味。   拉着缰绳,两人慢慢行进,相对无言。   到了围猎场出口,一个侍从就迎了上来,满脸的笑,手上握着巾帕递与太子:「太子,您看……」   「不必,」   方故炀摆摆手,接过那巾帕擦了手上的血,说:「打理干净拿过来,其他的,你们不用管。」   那侍从点头应了一声,随即接过太子递过来的两只兔子离开了。   常尽抬眼看了方故炀眼眸下那圈黯然的愁意,心中一叹,开口道:「过段时日,你就要登基……故炀,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无碍,我精神挺不错的,趁着还没坐上那牢笼一样的位置,多玩玩。」   方故炀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安慰常尽,半带调笑似的说道:「倘若做的不好,说不定哪天就下来了。」   常尽深知,他说的轻巧,却心里明白一旦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就背负了天下的江山社稷,一个王朝和众生的存亡。   可谁知道,这一坐 ,就是六七十年。   前些日子北国的探子来报,说质子回国之后一切如常,举行了一切从简的登基典礼,如今已为一国之君,有文成武将辅佐,无甚大事,特别是那温长佑为相,倒是处处替淮宵处理得妥帖。   常尽忍了又想叹气的冲动,拍了拍方故炀的肩膀,笑道:「别这么说,我从小就觉得你能做好的。」   他从小就被教导资父事君,曰严与敬,这年岁见长,对方故炀为国君的期望也越大,忠则尽命,应当竭尽全力辅佐。   方故炀笑着不吭声,拢了肩上的袄子,一拉缰绳,挽弓搭箭,也没等身后跟着追的常尽,往林深处追击马鹿去了。   这十多年,对他期望最大的两个人,皆已不在。   裕历一百六十六年,四月初五,春。   柳绿如缲,桃梨次第,一棹春风推动着岁月的轻舟。   太和殿前,白玉石阶之上,文武百官跪下俯首称臣,山呼万岁时,大裕王朝的新一任帝王,裕武帝方故炀登基,择日即位礼,封禅祭天,年号晟钧。   皇宫内铺着几十米长的赤红毯布,门口站着数以万计的侍卫,弓箭铁戟,鼓吹喧阗,乃是正正之旗。   皇城之内,街道之上,百姓齐聚于此,水泄不通,东南西北挤来看新皇登基的老百姓还不少,曲辞还专门派了人维持秩序。   鼓锤敲击,隆隆作响,回荡在天际,像是在向全天下昭示着这新任天子的魄力。   依旧神色漠然的方故炀,今日将乌发梳起,手执那把随身多年的长剑,穿戴着衮冕礼服端坐在正殿御座之上,一身深金绣纹珠带龙袍,眸中带着威严,扫视着眼前的一切。   他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君临天下,而身边再无那个人。   鼓声停止,刹那间,宫内所有人朝着大殿的方向,三跪九叩,声响势如滔天。   方故炀抬眼环视着众臣,随即垂眸,身边近侍唤了声「起」,负手转身,朝殿内走进去。   「宣,文武百官入殿——」   殿内涌进三四十余人,老少皆有,都是平阳之乱过滤后,留下来的朝廷重臣,他们掌握着兵、吏、礼、刑、工等等几大部门,还有翰林院,军营,等各大方面,以及各郡县,各封地的领头人物。   因为先帝是沉疴驾崩,登基大典从简,免了宫中乐手的演奏,新皇便由内侍扶着,登上皇位,接受四方朝贺。   方故炀坐于那把龙椅之上,心中感慨万千。   他一直像在下一盘围棋,一局一下就是多年的围棋,他执白子,属于被动状态,而对手,便是他方故炀自己。   文武百官见新皇落座,纷纷跪下来行礼:「参见皇上——」   一身龙袍的方故炀手撑着头,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神情依旧颇为淡漠。   他点了点头,大手一挥,朗声道:「众爱卿免礼。」   把这句他登基之前学习了一个多月的礼仪里的话说出来的时候,平时较为随意的他真觉得快要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颁布诏书登基之后,他给了自己一些好好思考的时间,理了理衣摆,抬头认真看着殿内一脸激动,难得安安静静看着自己,站得笔直,披着铠甲的常尽。   方故炀冷着脸,在静得落针可闻的大殿之中缓缓开口:「大将军常尽听令。」   常尽闻言浑身一震,行礼半跪于地,朗声答道:「回皇上,臣在。」   见太子登基,第一个钦点的就是先帝在位之时犯过违逆大罪的常尽,殿内瞬间议论纷纷,嘈杂不已,本来生性喜静的方故炀眸中染上一丝暴戾,眼神朝殿下一扫,吓得众人阵阵哆嗦,交头接耳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朕,念在常将军年少有为,武艺高强,有勇有谋,实为国家之栋梁,少年之榜样,是我大裕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顿了一下,抬眼去看众臣的反应,一大半都是看着太子长大的,深知太子乖戾性格,也个个低头不敢再言语。   于是方故炀接着说:「常将军在西云战役助朕一臂之力,顺利拿下西云。常将军可谓是骁勇善战,足智多谋,让朕叹为观止,十分佩服。」   他慢慢想着措词,继续道:「故,朕今日封常将军为大裕大元帅,统帅三军。朕认为常老将军年岁已高,应当颐养天年。」   众臣一片赞许,纷纷对常烬表示祝贺,估计想巴结他的人,也开始盘算了。   「朕赐常将军一虎纹披风,望将军在战场上,呼风唤雨,有如神助。」   待到方故炀终于说完,常尽依旧跪地不起,看着龙椅之上的人,双手呈上作谢:「臣,谢主隆恩。」   「宣,卫惊鸿。」   话音刚落,卫惊鸿自觉出了列。   少年一袭墨绿色锦袍,眉目严谨,不苟言笑,双手负于身后,低头道:「臣,卫惊鸿,见过皇上。」   「朕知晓惊鸿幼年便精通历代著作,治国方面十分有道。幼年拜访名士,名士说你是盛世治国之才。朕十多年观察,发现确实如此。」   方故炀目光如炬,继续说:「惊鸿如今官位难免屈才,意封卫惊鸿为丞相。」   见众人皆点头称是,方故炀松了口气,说:「众爱卿有何意见?」   座下臣子均跪成一片,朗声齐道:「皇上英明。」 第44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大裕皇城,登基大典之后。   冰销凝泮,风光弄柳。   新皇于朝堂上赐婚常大将军与扶太医之女扶笑,并定于谷雨之时,以夙先皇遗愿,将常府千金常初,封为大裕皇后。   世间常道,清明断雪,谷雨断霜。   霜雪齐飞,岁月忽而,十年前,淮宵是那画中的白雪天人,十年后亦是。   正好,也断了念想。   「甲辰月,戊寅日,宜纳采、嫁娶,良辰吉日,当是了。」   卫惊鸿手执了一卷黄历,嘴中喃喃道,一边翻页,一边去看端坐于梳妆镜前的常初,着了身珥瑶华琚,袖衫终是覆了牡丹纹。   乌鬒如云,白瑱玉耳,梨花口脂,斜红傍在她的靥边。   十八载大好华年匆匆而过,如今常初已出落成得袅娜娉婷,仪态端庄,颇有一国之后的风采。   新帝已立两月有余,她与方故炀偶尔相见一次,多是在皇宫内院,同扶笑一起,商论扶笑与常尽的大婚事宜。   帝后谷雨大喜不说,将军与世家千金的青梅竹马佳话流传已久,如今成婚,双喜临门,皇城上下热闹非凡,亦是一派举国同庆。   常尽与扶笑作为新皇登基后被赐婚的第一对世家臣子,乃天大的殊荣,双方府上也,忙得不可开交,各项事宜,面面俱到。   他们两人的礼成在帝后之前,选在了惊蛰。   那日,春雷隐隐,绿满江岸,卷起万千绫罗衫袖的春风都纷纷止了步子,迆逦山川,静待这举国瞩目的天赐良缘。   方故炀与常初同站在一起,两人貌合神离,均低头不语,偶有礼数需皇帝亲自过手,方故炀便轻扣住常初的手腕,将她带到身边,用那挑杆为常尽扶笑点燃一笼烛火。   常尽一身大红喜服,胸前挂着红花百叠,神采奕奕,身边扶笑虽盖着那大红盖头,但依旧大方端庄,头上凤冠璀璨,指端朱红明艳非常,好是一副世家千金的风范。   引来卫惊鸿和方故炀的窃视流眄,暗道当年博雅堂里拿着银针扎布偶试人穴位的小女孩儿,终嫁作了他人之妇。   还好那个人是常尽,倾慕她多年,值得扶笑托付一生的常尽。   扶笑跟着常尽面朝帝后,轻轻跪下,遥遥一拜之时,常初忽然转过头去,将脸藏在方故炀身后,小声呜咽起来。   方故炀当然知道她在哭什么,只是抬起了手,以袖袍为她遮面,另一只手轻抚常初的背,感受她的微微颤抖。   封常初为后的一纸诏书下达之前,方故炀唤了常初来宫内御书房,两人泡了茶,谈起儿时,谈起淮宵,互相都心平气和,娓娓道来。   当时殿内的烛火燃了一半,映着常初的侧脸打在窗纸上明明晃晃,方故炀忽然想起淮宵,像是透过那紧闭的殿门,见到了北国的飞雪。   面带微笑,常初指尖轻捻衣袖,低垂着睫蝶,轻声道:「故炀,你不必觉得委屈我。」   方故炀抬头看她,眼神越发深邃,其中之意,两人皆为心知肚明,都不忍挑明细说。   宫内重殿飞翘,硃红粉墙,低檐送雨,敲打上片片琉璃瓦。   殿内燃着薰香,帘屏扇掩,常初已由宫女扶着缓步离去,发髻之上的金步摇轻晃,模糊了方故炀的眼。   如今眼前这江山风月,情长年寿,皆是遗憾。   十年疼爱,都随着满眼春风过境,往不知何处吹了去。   ……   大裕新帝与新后大喜之日,天下皆知,连带着各国都派使者前来庆贺,有些小国的帝后亲临皇城,为大裕所贺。   其中北国皇室,却独独只派遣了使臣来往。   北国的使臣,是卫惊鸿带着一行人马去接的,他骑在马上,围着那一队车马转了有半个时辰,完全未想好如何向方故炀开口。   淮宵没有来,但带了贺礼。   卫惊鸿吩咐着全队上下小心翼翼,将那一大箱贺礼抬入了皇帝寝宫之中,当时方故炀正在批阅奏折,面前放了一壶谷雨茶。   方故炀眸色一沉,端起眼前那盏谷雨茶,将那杯沿盖碗轻碰,低声道:「惊鸿,笑笑给我送的这春梢,真当是稍叶肥硕,唇齿留香。」   卫惊鸿脸色变了,提醒道:「陛下……」   他只听到皇帝将那沿边瓷盏的触碰声弄得极响,言语之间却是遮掩不住的颤抖。   「退下吧。」   那谷雨茶叶泡于水中,像极了展开旌旗的枪,吸引了方故炀的全部目光。   他怔怔盯着碗里的茶叶,甚至不敢抬眼去看那沉甸甸的贺礼。   等到入了夜里,宫人尽数退下了,方故炀才缓缓从龙榻之上起身,走到那贺礼前,挑开了盒盖。   内里放了一件狐裘,也是系着檀色流苏,赤金盘扣,袖口蝠纹……   十分眼熟,却明显是新的。   方故炀心中一痛,这完全是比对着幼时他送给淮宵的那一件做的。   狐裘之下压了一张字画,那纸张已被摩挲得柔软,展开到桌案之上铺开,只见得四个字。   那字迹看了多年,只一眼,方故炀心中便已得出结论。   矫若惊龙,力透纸背,上书:「祝君圆满」。   第二日晨起,方故炀将这一纸字迹交予卫惊鸿,托他去寻来上好的木料,将这四个字裱起来,后者一愣,未看懂这其中奥妙,但当他知晓了那四字之后,神情复杂。   淮宵在他之前帮助之下,连夜离开大裕皇城之时,收到的那一张「未曾圆满」的,说是来自方故炀之手的四个字,并非方故炀亲手所写。   方故炀不知这事,淮宵性子内敛,也未曾问起。   谷雨时节的帝后大婚,按照习俗,共食了香椿,赏花祭江,宫中往常府送黄金万斤,纳彩束帛。   常初一身披霞凤冠,着了大礼象服,长裙描花曳地,被常尽、卫惊鸿护送着,一路从宫门外渐次送入,步辇繁轿,行至了皇后寝宫之前。   寝宫的鎏金大门上贴了粘金沥粉的双喜之字,宫灯悬挂,   两人行交杯酒之前,常初眼瞧着方故炀率先用手轻轻揭开了大红盖头,端起桌前的瓷琢凤首酒壶,面色沉静:「常初。」   常初抿唇一笑,将肩上碍事的盖头扯下放到身边,轻轻颔首:「敬你,也敬我。」   也敬,淮宵。   常初挽起袖口,看了这一室红光辉映,床头缎绣着龙凤双喜的床幔,床榻上叠得整齐的百子被,地上金玉珍宝,朱红缎彩。   往后数年,都要与这些同过了。   方故炀手执杯盏,身后是大红缎布,流幔千帐,与常初对坐着,两人同时举杯,并未交臂,只是仰头入喉。   皇帝低垂着眼,将常初扶上帝后大婚的床榻,放下了床幔,拿过榻边搭着的那银白狐裘,披了身上,手里还握着那杯酒,轻声道了安,便裹挟着夜风往殿外去了。   那日他回了宫中自己住的殿内,也不盖被褥,只是裹着那身狐裘,在龙榻上静坐了一夜,那杯酒直至夜里四更才饮完。   半夜春雨,夜风来急,斜敲上殿中窗纸,银烛青烟,萦绕出那人的影。   用一杯余生倾倒其中,唯有淮宵可解他的酒。 第45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往后年月枉消,大裕皇城内,年复一年,宫边墙下都生了秋草。   一年年春风,一日日雪里。   梅花好意,桃杏□□,尽数落了岁月中去。   鸿去燕来,这五载忽而过了,扶笑嫁作人妇之后,精心钻研医术经典,靠一己之力,继承扶太医家传妙法,在太医院位及太医院提点,方故炀每每一有细微病痛,都会像儿时那般,被扶笑逼着灌些汤药。   五年之内,大裕新帝励精图治,开疆拓土,在大将军常尽的辅佐之下,天下四分之势变为三军对垒,接连四年战事,继木辽与西云之后,又拿下南蛮,收为附属国,年年进贡,岁岁称臣。   只剩临国,即将战事打响。   常初仍然为一国之母,后宫之中只她一人,日日也落得清闲,暇时习武练剑,骑艺愈发精湛,偶尔跟随方故炀上朝,为战事出谋划策。   如今,天下形势,只剩下北国与大裕分为南北两端,遥遥相望,边境相互蚕食。   扶笑这日从太医院出来,手上还卷着一本翻皱了页角的《丹溪心法》,上裳琵琶衿,面皮胭脂不再似少女时期那般明艳惹眼,换了些木槿黛点缀,端得是贤良淑德的模样。   「娘亲!」   她才向前行了几步,就见眼前扑过来一粉雕玉琢的孩童,光踏半臂,头戴着刺绣了鲤鱼的罗汉帽,镶嵌的银饰在阳光的照耀下夺目非常。   扶笑将医术夹着蹲下,抱起迎面扑来的小女孩,取了她戴在头上的罗汉帽,嗔怪道:「这冬日的帽,你爹爹都拿给你戴,真是胡闹……」   话还未说完,远处气喘吁吁地跑来一个稍大些的男孩儿,约莫四岁的模样,脖颈间挂一长命锁,脚踩虎头平履,也跟着扑过来:「娘!亲!」   扶笑抱着女儿,眉语目笑:「原儿,慢些跑。」   一双儿女身后跟着一身玄甲,方才从练武场凯旋而归,手中缨枪未落的常尽,眉目已被岁月锻炼成了男人模样,也笑着回应妻子:「小溪非要戴那鱼儿帽子,我拿她没办法!」   远处方故炀才结束了一天的批阅,身上龙袍未褪,明黄耀眼,俊朗的面容未被岁月侵蚀半分,端得比当年的少年之姿多了些阳刚气魄,板着脸说常尽:「是,原儿你就随便收拾。」   这五年,常尽与扶笑拥有了一双儿女,方杏儿与高戬成婚后也诞下一子,名为方枭。   名字是方故炀取的,在方枭两岁时,未算命格,不看八字,直取了这字,单名为一个「枭」。   本应为小王爷起名的那日,方故炀抱着襁褓里嗷嗷待哺的侄儿,神色复杂,对着眼前已为人母的妹妹轻声道:「名字先搁着,起个乳名罢。」   而常尽的儿女,顺了他常家的传统,寓意深刻,乃江川原野,万物河溪,取了广纳百川之意,望子女心胸宽广,不为世事所纷扰。   他和常初,便是有始有终。   冬去春来,又过一年,方故炀捱过了每年都要痛一次的冬日大雪。   听闻北国皇室依旧如初,淮宵未娶,但凭空多了一位皇储,日日教导,骑马弓射,随时带在身边,如亲如故,悉心教导。   派去北国的探子每送一次消息回大裕,方故炀的心绪就又要不安宁一阵。   只因每次那书信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北国皇帝的琐碎小事,甚至潜入皇宫抄了那史官的宫中起居注来,结尾总有「安好」二字。   不忍打扰。   方故炀每每一闭眼,似乎都能隔着千里迢迢,望见淮宵一身衣衫鹤氅,围于红泥火炉之前,身旁静坐一稚儿,同他议天下事,品人间百味,观战事风云。   畅谈,书写,头头是道。   他似乎都能透过那个未曾蒙面的稚儿,见着十年前的自己。   三月暮春,柳絮纷纷,日头初斜,常尽出征已一月有余,临国难拿,但由于已接连打下数镇,之差最后关隘烽火,只要砍破那攻城的防线,便能直取临国心腹,收为大裕版图。   先帝去世之前,手谕所托,让太子谨记两事,一是与常家之女成婚立后,择子嗣为储,二便是且看这天下群雄逐鹿,迟早为他方家所有。   方故炀也记得那日他与常尽曾在后院对饮,看天际月明星稀,许下的兄弟之间的诺言。   今日早朝下了,常初在寝宫内食用过了些膳房新呈上来的酥鹿鸡糁拌,银筷夹了些入口,赞叹一番,想这狸肉夹脂间,竟还有些暖寒花酿的味,真真是美极。   她取了巾帕拭嘴,提起曳地裙裾,看窗外夏日鸟下庭芜,纷纷花落。   这阳光照得直叫人睁不开眼来,唇角微翘,回想了一番膳房好味,心道等会儿再叫膳房做一些糕点,给小溪流和原儿那小子端些过去。   不过哥哥出征都快三个月了,听说战事吃紧,故炀昨日早朝谴了使臣三百里加急,往边关送信,说调换将领,打不下来就先停战,养些生息。   这狸肉做成羹的臛碎,清凉肉冻,若是哥哥现下在府上,自己亲自送去,应当是喜欢的……   她身后的宫女,也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见得她一头盘桓髻散了半边儿,连忙拿着卷须发簪上前来,边挽边说:「娘娘若是心喜,可叫那膳房再做些,珠玉替娘娘装好,往常府上送去……」   常初一笑,眼神亮了几分,补道:「那再多做些,给皇上和卫大人也送些去罢!」   不对,惊鸿前些日子,上个月,是跟着使臣往战场上去了的。   她话音刚落,寝宫的门被猛地叩开,门前连滚带爬扑进来一人,身着铠甲亮披,冠起的长发晃荡着,手里一把长剑未来得及收了去,直跪在地上。   他身后是急匆匆跟着的宫人,尖声利气:「曲将军!哎!您的剑,不能入娘娘宫内……」   常初也不顾发髻还未挽好,散了半边,连忙站起身来,仔细看出这人的脸,是曲辞。   她看到,曲辞身后,是一匹明显才从战场下来的胡马,高大而威猛,蹄上还沾着血迹斑斑。   常初呼吸一窒,忽然觉得心头猛跳,难受得紧。   她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便听得那殿前的将领,重重地把头一磕,高声道:「末将启禀皇后娘娘!」   「节哀!」   往后七日有余,举国大丧。   皇帝手捧一杯薄酒,洒向大裕皇城的江面,以作长别。   常府上下,由扶笑领着常溪与常原,泣血稽颡,以致谢忱。   「故炀,我们今日在此,面朝大裕,背枕山河……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方故炀不顾群臣劝阻,给战死边关的常尽举行了大裕级别仅次于自己归天的丧葬仪式,以皇亲国戚,是王爷的级别。   论年月岁数,常尽还比他略小了三个月。   大裕战神常尽将军英年早逝,折损战场,为天下讣告,举世皆惊,吊唁之人从别国赶来的不计其数,英雄冢前,早早候了无数黎民百姓,等着送这帝国功臣的最后一程。   听北国当地坊间传闻,帝得此消息后,大恸数日,闭目不能言语。   年幼的皇储一如往日绕于淮宵身边,一双稚嫩的手轻叩住他的手腕,奶声奶气地问道,父皇何事悲恸?   下葬当天,北国罢朝一日。   往后多年,卫惊鸿都能回忆起那一日,常尽深陷敌阵,身中数箭,落了马下,被自己背在身上往军中营帐赶去,终是未能救回来。   下葬那日,棺柩半截入了土,扶笑一身素白,轻轻拉了拉卫惊鸿手腕上系紧的白色麻带,似是那乱箭攒心,尽数刺向了她身上。   扶笑低声道:「我这半生,救了天下人。」   「唯独没救得他。」   战死那日,常尽瞠目赤血,气若游丝,在临去前,拿握过无数刀枪剑柄,挥过万千军中号令的大手战栗不止,将扶笑与一双儿女托与卫惊鸿。   「笑笑……溪流,原儿……都……」   后者点头郑重允下,见常尽缓缓闭目,心中摘胆剜心,满眼血泪,颤抖双唇,再不能言。   此乃世间一大切肤之痛。   弥留之际,常尽眼前闪过他们江湖少年,纵马狂歌,血战沙场。   那时,他们眼中尽是快意恩仇,身前刀光剑影都不曾放在心上,只为心中的念想所战。   他做了个梦。   梦到那年夏日炎炎,垂帘树色,暑气风过,他们七个人,坐于林间落红之中,谈笑风生。   去数那地上的飞花落瓣,好不快活。 第46章 第四十三章(完结) 第四十三章 (完结)   秋声独树,烟云澄远,马上青年战马横刀,掀起边疆尘沙三万里。   临国最后一战以草莽之势收尾,大裕皇帝御驾亲征,接过高牙大纛,拿下常尽将军所铸下战端的临国重镇,一举攻破。   鸣金收兵,皇帝率大军凯旋而归,往后三年,休养生息,不再对外征伐。   第四年,北国皇帝淮宵传位于新皇储,帝不知所踪。   同年,大裕皇帝收长公主方杏儿之子为太子,将公主与河西郡王贬为庶民,赐一府邸,安置于皇城之中。   卫惊鸿多年未娶,育有一子,为府上侍女所生。   第五年,龙朔为先锋官,曲辞为将,皇帝御驾亲征,率军北上,将北国江山尽数收入囊中。   龙朔率军攻破北国皇城时,肩上落满了纷纷白雪,伸手一拂去些下来,皱眉道:「这天寒地冻的地界,雪下得真多。」   曲辞一勒缰绳,笑道:「还真别说,这地儿,一年四季都下雪的,怪不得淮宵殿下,那仙气儿……」   话音还未完,曲辞猛地住了嘴,讪讪地朝后边儿一回头,抖着嗓子:「皇,皇上……」   方故炀正骑在他身后的胡马之上,士兵自觉让出一条道来,迎接皇帝进城,纷纷落了手中刀剑于白雪皑皑之上,跪伏于地,高呼万岁。   方故炀自是听到了龙朔和曲辞的话,并未表态,只是看了曲辞一眼,霜雪覆上眉山,抿紧下唇,不言语。   他半阗下眼,取下背上箭袋里的一支弓箭翎羽,再拿出里衣内放的一块当初赏给常尽的玉佩,将红穗带捆绑上箭身系紧成结。   皇帝挽弓搭箭,夹紧马肚,猛地转过身去,面对着北国皇城城墙,手中力道非凡,将那支箭翎直直射入城墙拱门之上。   北国,他终究是来了。   一系列动作完成之后,军中将士皆明白了皇帝此番做法,均齐齐站起身来,对着那城墙之上的玉佩深深鞠躬。   方故炀已然痛到麻木。   常尽去了之后,他曾暗自发誓,要亲手将常尽的遗物带到他铁蹄所踏之处,与他共见证这苦酒山河,火列星屯。   而今,拿过临国之后,又攻下北国,便是这一日了。   但淮宵不知去向。   那日,年岁已将近三十的皇帝坐于随他征战四方的胡马之上,看着满目飞雪皇城,朔风惊复,忽然忆起年少时同心上人,在某一年的大年初四上街,听到了人生中第一场戏。   戏台上的人唱念做打,腔调深印入了他的脑海。   淮宵只知他身在帝王家,不需懂得情爱,却不知小太子在往后多年,都记得那一句。   「屋漏雨雪上霜鸳鸯惊散,从今后两分飞地北天南。」   在北国滞留了一些时日,方故炀免了皇室死罪,将他们发配到了一处封地作罢。   他又留了曲辞在此驻扎军队,待到明年春时再封郡县。   大裕军队在此已多日有余,此时正准备启程班师回朝,便听得营帐之外又有人策马而来,通报了几句,龙朔还未转脸去看皇帝的表情。   便见得眼前一骑绝尘,身披玄甲,纵马而去。   ……   离别时千算万算,算过春去秋来,算过许是诀别,但万万没算到过,他再见到淮宵时,已是过了整整十载。   往日的太子府已改成了新的太子府,供八岁的方枭所用。   那熟悉的后苑内飞花成阵,夏木成阴,花瓣儿落了一地,有些坠入水中,浮在水面,漂无所定,又次第芬芳。   常原手中捉着一只草编的蚂蚱,正在一人的掌心儿上扑腾。   淮宵低垂着眼,半抱着怀里的方枭,眼神极为温柔地看着两个稚儿打闹,一边方杏儿牵着常溪,看着常初往常溪的额间贴了些梅花抹额。   「小溪流,你这眉眼长得特像你娘亲……」   岁月潺潺,如是皆好。   只见得方枭忽然站起身来,对着愣在苑口假山石边的方故炀喊道:「参见父皇!」   方杏儿也朝这边看来,音色仍如银铃清脆:「哥哥。」   怔怔地看着慢慢起身的淮宵,方故炀在那一时间,喉头梗塞得说不出话来。   十年。   他的淮宵,似乎高了些,瘦了些,音容笑貌,却未被岁月带走分毫,一如当年时般地好看,眉眼一弯,还跟当年皇城天际上斜挂的月牙儿一般……   他张了张嘴,似觉得喉间吐出的话语都不像出自自己的嗓声。   「淮宵。」   淮宵就着一地夏草木长,背对清暑天朗,缓步朝他走来,站定了到他身旁。   方故炀能明显感觉到,淮宵在发抖。   他忍住了现在就想将这人拥入怀中的冲动,环视了一遍四周,揉了揉扑过来抱住自己腰身的方枭的头,问道:「你卫叔和笑姨上何处去了?」   方枭瞪着眼,一张小脸上神情纠结了挺久,想了好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把求救的眼神投向他皇娘。   「惊鸿家那小糯米团子,发了些低热,笑笑带着回府上去煮药了。」   常初端着碗蜜饯,笑着说:「你出征的这些时日,杏儿又怀孕了,这儿,佛手橘饼,我是要给她喂些的……」   她话语顿了顿,抬眼看了淮宵和方故炀,唇角微翘,继续道:「阔别多年,叙叙旧罢,我和杏儿带着他们,先去卫府看看小侄子怎么样了。」   说完,她把三个孩子唤到了身旁。   「小初。」   淮宵忽然叫住她,后者一回头,轻笑道:「不碍事。」   不碍事。   常初一身长袖飞带,容貌一如往昔明艳不减,扶着方杏儿,一步步地行得缓慢,带着三个蹦蹦跳跳的小孩儿,行入廊间,最后出了太子府后苑。   完全离了两人视线之后,常初站在原地,闭了会儿眼,鼻尖泛酸,看着方杏儿。   方杏儿伸手揽过她的肩头,轻声劝慰道:「不去想了。」   常初深吸一口气,再长长一叹,终是把心底这藏了多年的气给吁出了喉间,笑着摇摇头:「我是真心的,望他们好。」   她一路看着方故炀过来的,淮宵也在方故炀出征之后来了大裕,同她一起去上过了常尽的坟冢,两人畅谈了有些时日。   心中纵然执念再深,也深不过方故炀,她早已放下了。   早已放下。   太子府后院内。   淮宵仔细打量着他的小太子,如今已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往眼前一站,他的小太子,便是一处绵延的青山,眉眼似水,口鼻做林间涧水,凤骨龙姿,世无其二。   常尽战死对他触动极大,硬是忍了五年,安排好了皇储后路,才放心退位,于暗处操控全局,再眼睁睁看着方故炀打进北国地界,一路接连攻下城池,气冠三军。   北国本就国力不如大裕,他不怨恨。   他也深知,方故炀定会放过北国皇室一族。   家国天下,山川众生,都不能再成为他们之间的鸿沟了,他们受的孽,已经够赎罪了。   赎那无后的罪,赎那情动的罪,赎这半生的翩跹风骨,尽数作为了红尘的萧瑟。   往后那世事纷扰,是非爱恨,都交给后人来评定功过罢。   淮宵一抬眸,率先开口,眼中似有故时的星辰。   「我知道,不论北国的雪下得多大,积了多厚,等雪停了,你总归是要来接我的。」   方故炀闻言,心头一痛,藏在袍后的手微微颤抖,面儿上仍是冷着脸,一时间满腹的话语又给堵了个结实。   他负手而立,转过背去,朝着里屋的方向走了一步,低哑着嗓:「进屋说。」   像极了儿时。   淮宵嘴角扬起一个弧度,走在他身后,衣袂翩跹,拢过掌边一圈袖袍,看着方故炀背后藏着的手。   那只握过三尺长剑,拿过传国玉玺,捧过他脸颊,阔别十年的手……   就那么对着他,轻轻勾了勾手指。   淮宵呼吸一紧,抬起自己的手,交握上去。   掌心温度炙热又熟悉,让他不免心中一动。   淮宵轻叹一声,把往年在大裕皇城许下的愿改了改,又默念了一遍。   一愿天下安泰,不再动荡。   二愿爱他之人,所爱之人,日月相守,万事胜意,岁岁平安。   三愿……   来年春风桃李,此时此景,年年皆有。   他再抬眼,偷瞄在他面前侧过脸来,神色温柔的方故炀,许下了第四个愿望。   四愿,十载风月,一如初见。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想说的话:   二零一三年九月十四日开的坑。   我的第一本耽美,直到今年圣诞节才写完。   整整四年,断断续续,坑得我朋友都看不下去了。   很感谢,还是把它认认真真完成啦,番外可能会写。   留言区放在晋江,txt放在微博评论,微博就是我笔名。   当时初二,文笔稚嫩,大纲模糊。   很多地方现在看来自己都想吐槽。   但我还是爱着它的细腻,简单,以及我的竹马情结。   爱我的小太子,小质子,他们的□□。   结尾是我惦念了整整四年的成果。从一开始下笔就有想好这样的收尾。   谢谢我的柿子姐姐,是她让我一直想把它写完。   无论多久,无论评价如何,这一本永远是我的白月光。   希望你们喜欢这个故事。   谢谢长佩和晋江上的小天使。   完结撒花,哦耶。   罗再說   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于 成都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